撒莱写:祂是怎么死的?
“你是否听说过四百年前的末日浩劫?在与魔龙的争斗中,祂耗尽神力,随后又为逆转人类灭亡的命运,祂牺牲了自己。”
撒莱吃了一惊:一位神明,竟愿意为了卑微的人类,献出自己?
崔斯坦点点头:“现在你知道了,这就是我们的神明。祂爱世人,甚至将祂不朽的生命赐予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那一刻,在她心中,巴力神的形象无比暗淡,有一位新的神明崛起,像一颗熹微的烛火,摇曳着豆大的光芒。
撒莱开始主动想去了解这位白神约书亚。她发现信仰祂的条件并不苛刻,不要求品行无暇,不要求献祭过多少牺牲,甚至不要求在什么特定的地点进行祈祷,只在需要祂的时候,闭上双眼,撇清杂念,内心深处的声音便能直达天听。
撒莱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发现,信仰并不是约束,而是一种寄托。就仿佛无论你去到哪里,回头看时,那片心灵的家园总会为你敞开,因你繁盛。
当时,崔斯坦正好在营建一座新的宫室,皇宫部分早已完成,只剩下占地面积巨大的花园还在缓慢推进。
撒莱经常跟他一起前往工地视察,他会指着花园里的一座座雕塑,把背后的典故讲给她听。当她听说神明假扮先知陪伴第一位人王成长的故事之后,感动到泪流满面,甚至在回去的马车上也一直望着窗外默默垂泪。
她在纸上写道:那位神明一定很爱自己的这个造物,才会选择一次又一次回到他身边,陪伴他、指引他,才会在自己身后,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类托付给他。
对此,崔斯坦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渐渐的,撒莱彻底背弃了巴力神。
她准备好履行妻子的义务,事实上,她感觉自己快要爱上崔斯坦。
刚柔在他身上并蓄,他既有温柔如水的眼眸,也有钢铁般的意志和臂膀,加上那种一以贯之的哀伤气质,在令人心生爱慕的同时,又隐隐生出一丝保护欲。
而女人,是最容易为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奋不顾身的。
再说,她已经不是巴力神的圣女,没必要再为祂守贞。
当崔斯坦来到她的房中,她特意盛装打扮,邀请他共进晚餐。
之后,他们又在会客厅里小坐,她向崔斯坦询问了一些关于白神的历史典故。
最后,当崔斯坦起身准备离开,她却拉住他的手。
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同时用手语比划着:我准备好做你的妻子了。
崔斯坦却站住不动。
她奇怪地望着他,在他眼里看到一种陌生情绪,似乎是为难。
“很抱歉我不得不把你困在这里。”他说,“我应该考虑到你是一名正常女性,没必要陪我一起受这种煎熬。”
他向后退一步,单膝跪地,抬起双眸真挚地注视着她。
“请原谅我无法回应你的爱情,因为我的心里早已有了他人。从今往后,但凡你遇到心仪之人,我绝不阻拦。我还要为你打开一条通途,让你们安全顺利地相见。”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转身离去,留下撒莱一人置身于巨大的失落之中。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你却……
就好像拿出自己的黄金盔甲去交换对方的青铜盔甲,却被当做是什么便宜物件而轻易拒绝了一样。
她可是圣女啊!在她来自的一族中,她是最为尊贵的存在。她主动接受了崔斯坦的文化、礼仪、宗教,却唯独不能使他接受自己。
而她还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后啊!
撒莱想弄清楚,那人到底是谁。
崔斯坦没有妃嫔,而自己既然能当上他的正妻,就说明他的这名心上人身份低微,至少,比自己低微。因此撒莱毫无危机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可崔斯坦却一连几日都没有来过她的房间,甚至连每日晚间的例行问候也改由侍女传达。撒莱忍了两天,终于坐不住,决定亲自去找他。
她穿过灯火通明的皇宫走廊,来到国王的卧室,没敲门便径直推门进去,门口的侍卫也不便阻拦,毕竟这是国王两口子的事。
她本以为会在崔斯坦的房间找到一名陌生女子,然而房间里却空空荡荡,甚至显得有些寥落,连家具都没几件,却在屋子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竖琴。
这竖琴年代久远,木质早已酥烂,无法弹奏,只是作为一样摆件展示在那里。琴头上有一颗祖母绿的宝石,被镶嵌在雕刻成一只甲虫的底纹中央,作为它的背甲。
撒莱想起自己听过这个故事,这张竖琴是当年扮作先知的神明送过人王的礼物,帮助他获得士师亚伯兰的青睐,将其收养为义子,从而有了接近王位的可能。
“你怎么来了?”
崔斯坦从里面走出来,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领口半敞,右手四指上缠着一块泛黄的白色布条。
撒莱下意识迎上去,打手势道:你受伤了?
崔斯坦却侧身挡开她,不让她触碰这布条。
“我没有受伤,谢谢关心。还有,请回答我,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
撒莱冷笑一声,继续打手势:我是你的妻子,我难道还不能到我丈夫的房间里来吗?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一点,你比谁都更清楚。”崔斯坦小声道。
撒莱开始在房间里转圈,边转边打手势:我只是想知道,那名神秘女子是谁。是谁先占据了我的丈夫,让他心里容不下我?我又有哪里比不上她?你欠我一个解释。
崔斯坦冷冰冰地道:“你确实比不上祂。”
撒莱:……
“没有人能比得上祂。”
撒莱没有想到一直对自己彬彬有礼的崔斯坦也会有如此毫不客气的时候。她羞愤交加,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她从未如此后悔当初喝下那杯哑药,她想要说话,想要发泄,想要破口大骂,可竟是一句声音也发不出。
末了,当一切情绪平息之后,她忽然就觉得无所谓了,只是,终归有些好奇,于是淡定地打出手语:我想知道她是谁。
崔斯坦定定地看着她,在数次心跳过后才缓慢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哀恸的调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先知与人王的故事吗?”
撒莱点头。
“那个故事中的人王,就是我。”崔斯坦苦笑道。
撒莱倒吸一口冷气。
崔斯坦的面容扭曲而痛苦:“没错,我是不会死的,这是对我的惩罚。可我已经亲眼目睹祂消散在我面前,刚好就在我得知祂便是那个我曾经失去过的珍重在心的人之后,这难道对我来说不是最残忍的惩罚吗?为什么还要再罚我一次?让我在这漫长无尽的余生当中,用尽每一天全部的气力去想祂?
“我从不敢奢求祂偏爱于我,这世上那么多人,每一个都是祂的子民,我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祂格外青睐。可祂竟真的那么做了,祂悄悄来到我身边,我却后知后觉,直到我永远失去祂的那天,我才知道,那个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原来是祂……”
痛苦几乎使他脱形,连面相都变了,两颊垮下去,眼窝深陷,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国王,而是一具饱受摧残的行尸走肉。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全部的秘密。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你做我的王后,为什么要喂你喝下哑药,又为什么不能真的接受你做我的妻子了吧?”
撒莱退后两步,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就好像身后有怪物追赶似的。
不过想想也没错,崔斯坦不死不灭,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她一口气奔到马厩中,随意解下一匹马,跃上马背奔出宫去。她需要空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时值深夜,马厩里的马夫被她惊醒,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骑马,而悄悄跟在后面。
撒莱跑出皇宫,一直跑进一片密林,终于被一丛浓密的灌木挡住去路。她勒住缰绳,摸摸马匹汗气蒸腾的脖子,发热的头脑才逐渐冷却下来。
环顾四周,却是一片漆黑,荒无人烟。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鸮啼,声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她感觉到恐惧,想要往回走,忽然听见身后的灌木丛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回头一看,却在茂密的枝叶间看到一双亮着红光的小眼睛,紧接着,一头野猪从里面钻出来,粗糙的皮毛像一根根钢针直立在背上,两颗长长的獠牙龇出唇外,锋利而弯曲。
野猪原地刨两下蹄子,猝然嘶叫一声朝马匹冲来。撒莱大声尖叫,拍马欲走,却被马匹高扬前蹄,掀翻下来。
她以为这就是自己背叛巴力神的下场,她终于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没想到,一簇火光横空出现在她眼前。
一个年轻的身影挥舞着火炬从树林里跳出来。野猪害怕被火焰燎着皮毛节节败退,终于退回到灌木丛中。那个人来到她身旁,弯腰轻轻地将她扶起。
迎着火光,撒莱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也来自于巴别亚,皈依之后随她来到示剑,在宫廷里当马夫。他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模样也不赖,而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颗捧在手里的明珠。
他唤她:“圣女,我送你回家。”
数月后,撒莱来向崔斯坦辞行。
她打手势说自己已经找到心仪之人,他们商量好要一起回巴别亚。
崔斯坦道:“你们一起住在这里不好吗?我可以给他俸禄,我也可以安排他住在你的近处,我甚至可以送他一处采邑,让他的身份与你相配,也好方便你们相见……”
撒莱打手势打断他:可巴别亚是我们的家乡。
崔斯坦拉着她的手道:“真的无法留住你们吗?”
撒莱平静地摇摇头,抬手摸了下他的脸庞:不用难过,有机会你可以来看我们。
最后,她托举起双手伸向崔斯坦,这意思是问他拿解药。
她打手势说:你可以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我以性命起誓,会把它们带进坟墓。
崔斯坦点点头。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日子来,崔斯坦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她。撒莱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她知道自己的秘辛,在她面前,他可以不必隐藏,他的哀恸有人懂得,他的回忆有人聆听。他终于可以找人讲讲那些只有他知道的,关于约书亚的往事,他忍了好久好久,不知道都能向谁诉说,那些在群臣面前不方便流露的情感,在她这里都能得到宣泄。
崔斯坦在这四百年间有过许多位王后,她们有好有坏,品行参差,但每一位都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撒莱是其中最好的,她的爱来得轰轰烈烈,也走得坦坦荡荡,说放下就放下,干脆利落。
可就连她也要离开他了。
数不清几个世纪过去以后,约书亚和崔斯坦在人间看过一部深夜场电影,名叫《王后的新装》,改编的就是这个故事。
时隔一百年,当约书亚和崔斯坦窝在潘瑞戴斯寓所的客厅沙发上想要进行一场“电影之夜”时,又想起这部影片,于是找出来又看一遍。
结尾字幕出来以后,崔斯坦忿忿不平地道:“怎么被改编成这样?我怎么变成强抢民女拆散眷侣的大反派了?”
约书亚安慰道:“这只是电影,属于过度加工的艺术作品。历史只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不必介怀。”
当晚睡觉的时候,约书亚忽然被一阵哭声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睡在自己身旁的崔斯坦正哭得伤心,身体一抽一抽,嘴里断断续续地飘出呓语:“他们都离开我了……都离开我了……只剩下我一个……别丢下我……约书亚,求求你……别丢下我……”
约书亚从被子里探出一条手臂搂住他,低声道:“我在你身边。这一次,再也不会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