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坦不知道那个自己走哪儿跟哪儿的可怜虫是打哪儿来的,只知道自昨天从约幕那里回来后,他就一直跟着他。
崔斯坦自己常年混迹街头,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他却比他穿得还破,一块几乎可以用来打渔的破布裹在身上,手臂和脑袋随便从几个孔中伸出来。
他甚至没有鞋,光脚板走在示剑城盛夏滚烫的街道上,一张小脸黑乎乎的,笑起来倒是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
“弟弟,你没有自己家吗?”崔斯坦忍不住停下来,转身望着他。
那倒霉孩子不说话,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有一只背甲荧绿的甲虫爬到他的大脚趾上。
“你不会还是个哑巴吧?”
这一次,他点点头。
崔斯坦叹了口气,蹲下来,伸手捉住那只肥硕的昆虫,摊开手掌,让它在掌心里爬了一段。
“真可怜,要不这样吧,你跟我混。这条街上有一大群我们这样的孩子,我罩着你,不叫那些大孩子欺负你,作为交换,你把这只甲虫送给我,如何?”
那可怜的孩子点点头,仰起脸,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崔斯坦猛然觉得,这孩子长得,还有些好看。
他把甲虫握在空心的拳头中,与他肩并肩一起走。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亲吗?”
那孩子摇摇头。
“那你有名字吗?”
还是摇头。
“唉,一般人都会有个名字。就像我的名字——崔斯坦,是我养父帮我起的,虽然他最后还是遗弃了我,但我并不准备把它改掉,毕竟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若有所思的交叉起两条胳膊,右手支着下巴,也不管那小孩愿不愿意听,只知道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他会遗弃我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他很疲惫,好像有很多很多事情压着他,我一直想,如果没有孩子的话,他的日子也许还好过一点。”
“所以那天,当他对我说,‘孩子,没有人能陪伴你走完一生,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你必须自己选择要走的路。’我就知道,他这是要离开我了。果然,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否则他不会在走之前告诉我这些话,他大可以直接一走了之。”
他转向那个可怜的孩子,看着他说:“要不你就叫约书亚吧?我听人说,这就是神的名字,如果你与神同名,那些想欺负你的人自会忌惮几分。”
叫约书亚的男孩点了点头,脏兮兮的脸上又露出笑容。
崔斯坦领着他大步朝前走去,他想带他回下城区,那里有一片简陋的窝棚,是他和一大群无父无母的流浪儿的暂住地。
那里孩子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愿意做,白天沿途乞讨、卖艺杂耍,在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尽量守规矩,一到夜里,就开始偷鸡摸狗,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甚至会接一点私活,比如说替有钱人教训一些惹他们生气的平民。
但崔斯坦和他们不同,他虽然居住在他们中间,却几乎从来不和他们一起行动。白天的时候,他喜欢到先知家里去帮忙。示剑城中有大大小小几十名先知,他经常挨个儿去走访他们,听他们布道,帮助他们做一些家里的农活。有的先知想收他做门徒,却被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只做神一人的门徒,如果他们真的想感谢他,那就分给他一口面包和肉食。到了夜里,他经常一个人去那约幕前,跪在那里,开始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一天都告诉那位从不露面的神祇。他喜欢这样做,因为这能叫他时刻保持谦逊和机警。他也时常会向约幕提出一些问题,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不过他并不气馁,或许是自己的问题太过幼稚,祂觉得没有必要回答。
窝棚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他,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太过特立独行,简直没把这个小群体里大家墨守的成规放在眼里。另一半的原因是没人打得过他。从先知那里讨来的肉食,让他在该长身体的年纪得到了足够的营养,比那些只能靠乞讨换来的面包度日的小孩整整高出一个头。
他们经过一条街的时候,远远听见有驱赶人的吆喝声。叫约书亚的小孩站在路中间不走了,他眼睛呆呆地望着远处,那里有一辆由两匹马拉动的华丽马车正朝这里疾驰而来,车轮下掀起滚滚尘土。
崔斯坦想把他拉到路边,却发现这倒霉孩子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他只好对他说:“那是士师家的马车,你不会想惹恼那些人的。”
可是约书亚依旧不懂,像尊顽固的塑像一样立在大路中央,直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崔斯坦为了不让他被撞飞,于是选择拉着他的手站在他旁边。
果然,马车在两个孩子的面前停下了。车夫用鞭子指着他们道:“你们这两个穷鬼是不懂规矩吗?竟敢在大路中间挡住士师大人的马车?”
从后面马车沉重的布帘中伸出一只戴着祖母绿宝石戒指的手,将一枚银币丢在他们面前。
“让他们买点吃的吧,别为难这些孤儿了。”马车里的人道。
说完,他做了个出发的手势。可约书亚依旧倔得像头骡子,无论崔斯坦怎么拉他、推他,就是不肯迈出一步。
“你这小瘪三,不要给脸不要脸!士师大人已经赏你银币了,还不拿起来赶快滚!”
约书亚仍没有要动的意思,在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看不出任何畏缩惧怕的神情,他的眼睛是很浅的金色,如同箭矢一样坚定,认准一个靶心,在没有抵达之前任何事情都不能叫它转向。
车夫扬起鞭子就要抽他,崔斯坦忽然上前一步,用身体挡在约书亚之前。
“不许你碰他!”他大声说道。
车夫冷笑两声:“笑话,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怎么管得了我打谁?”
他又一次扬起鞭子,连着崔斯坦一起抽。
“你不能打他!”崔斯坦扛下了第一道皮鞭,他左边的肩膀已经垮了下去,血水渗出粗麻布的衣衫,但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挡在那个小哑巴前面。
“我为什么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