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视线里,女人锃亮的皮鞋正碾上她的手指——那双曾经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
“给你一周时间,”她的声音甜得像毒药,“滚出我父亲的别墅。”
安野抱着纸箱站在街头。
箱子里装着她少数的几样东西——几件衣服,赫叔送她的首饰,还有那个从未打开过的信封。
导盲犬的呜咽被关在黑色轿车里,施坦威钢琴的残骸留在别墅地板上。
信封里是一把枪和一封信。
信纸只有半掌大小,字迹潦草得像是匆忙写就:
“乔一,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的自私,你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
对不起啊,乔一,替我把这个世界看到最后。
——赫”
阳光刺痛她的新眼睛,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
原来世界这么亮。
原来……这么疼。
她终于明白,年长者的心是座封山的庙宇。
早有人在那里供奉过最虔诚的香火,连月光都提前预定了百年后的位置。
如今她站在殿外,只能从斑驳的门缝里,窥见几缕未燃尽的烟。
他们相对而立,像两棵错季的树。
一棵已经历过所有雨季,年轮里蓄着风雪,连伤痕都长成勋章。另一棵才刚学会用年轮计数春天。
他年轻时也目光灼灼,把真心捧得鲜血淋漓。
多不公平啊……
连嫉妒都显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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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野坐在后院栏杆上,指尖的香烟积了长长一截烟灰。木屐声由远及近,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看出来,”浦原的声音里带着促狭的笑意,“你也抽烟。”
“偶尔。”烟灰应声而落,在夜风中碎成灰色的雪。
栏杆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浦原翻身上来坐在她旁边,旱烟袋里飘出的烟雾带着陈年的沉香,与她的薄荷烟在空气中纠缠。
“什么年代了还抽这个...”安野皱了皱鼻子。
“习惯改不掉咯。”火星映亮他含笑的眼角,“年轻时候抽这个,能提神。现在啊,就图个念想。”
夜风掀起安野的额发,她缓缓吐出一口烟:“你很老吗?”
上次肢体接触时,她分明记得他手臂肌肉的线条,紧实而流畅,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我比你大很多哦。”
“大多少?”
浦原的目光在夜色中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足够当你的长辈了。”
“长辈?”安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薄荷烟在指间转了个圈。哪有长辈会像他这样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远处传来夜蝉的鸣叫,单调而绵长。
“难道...”香烟突然在她指间顿住,“小雨和甚太是你的孩子?”
“...算是吧,领养的。”
“领养?”安野猛地转向他,月光在墨镜上流淌,映出浦原模糊的倒影,“你没有妻子吗?”
“没有。”
夜风突然变得锋利。
安野掐灭了烟,声音沉了下来:“喂,浦原喜助。”烟草的余温在她掌心蔓延,“你领养小雨...什么企图?”
烟杆上的雕花纹路硌着浦原的指腹。他望着后院的花,喉结滚动了一下……总不能说,那是灵王候选的容器吧?
“哪里有什么企图…”旱烟袋轻轻敲在栏杆上,震落一地星火,“不过是看他们孤苦无依,便带回了身边。”
许久,夜风送来她低哑的警告:
“你最好是。”
“你倒是很关心他们。”浦原故意把话题岔开,折扇“啪”地打开,“今天给小雨梳头发的发卡,是你送的吧?”
安野的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击:“女孩子都爱漂亮。她那个旧发卡都褪色了。”她顿了顿,“别转移话题。”
“我要是真有企图,”浦原突然凑近,帽檐碰到她的额头,“会选这么显眼的方式吗?”
安野猛地后仰,差点失去平衡。“谁知道呢,”她稳住身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这人,藏得比谁都深。”
“安野桑,其实……”浦原的目光在她墨镜上停留了一瞬,折扇轻轻抵在下巴,“你看得见吧?”
夜风突然静止了。一片树叶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人们总道“眼见为实”,却不知这双眸子早被镀上一层世俗的琉璃。
多少明澈的眼珠终日转动,内里却结着蛛网——那网上黏着的,尽是些名利的飞蛾与欲望的蚊蚋。
他们能辨珠宝成色,却看不见乞儿眼中的星光;能读出股票数字的颤动,却读不懂爱人眉间的阴晴。
他们的眼睛像块冰冷的玻璃,万事万物穿堂而过,不留半分温度。
光明原是恩赐,而今却成了某种酷刑。
看那些自诩明眼人,实则都在光天化日下梦游。踩着虚影,追着幻光,把皮囊走成一座移动的墓碑。
暴雨中瑟缩的野猫,墙角发抖的拾荒老人,还有那些被碾碎在时代车轮下的微弱呼救……
他们都看见了,又都飞快地别过脸去。
有选择的失明,比天生的黑暗更教人心寒。
眼睑开合间,良知便完成了一次精巧的蒸发。
“看得见,看不见...”安野的声音融进夜色里,“有那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