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崔融要走,沈家人把午膳做得甚是丰盛。
琳琅满目的菜肴,家人围坐一桌,崔融左边坐了沈凌,右边坐了沈行懿。
沈父揭开酒坛,笑道:“夫人,今儿是庆祝冰砚伤好,喝一杯吧?”
沈母却道:“别仗着孩子的名义贪酒,孩子们还小呢。”
“孩子们也能喝啊,喝一口无妨的。”沈其昌笑道:“说小也不小了,冰砚和凌儿要是金榜题名,曲江宴,宫宴,能不喝酒?”
沈凌漫不经心:“你就让他喝一口吧,免得咱们家坛子里的酒总是无缘无故少了,长安城的贼都要喊冤。”
沈其昌在桌下拼命踩儿子脚,沈行懿在旁笑得肩头轻轻抖动。
崔融望着沈行懿,唇角轻扬。
这是他想象中,一家人的样子。
而他也身处其中。
“来,崔公子。”沈其昌端起酒,笑着对崔融道:“此番养好了身子,以后定然能得中金榜,官途顺遂。”
崔融抿抿唇,端起酒杯。
沈父沈母笑得慈爱,他生出了一家人的错觉,以至于他忘了,这顿饭,本是他们送别他的宴席。
吃罢饭,他就要回崔府。
崔融装作不经意一瞥,沈行懿若白玉雕成的耳朵尖,有几分泛红。
方才,沈行懿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看来她的酒量倒是不效其父。
今日的沈行懿梳了双螺髻,左耳畔插了一朵紫蕊玉兰花。
她真的很喜欢有关紫色的一切物件。
崔融夹菜有几分僵硬,唯恐碰到她鬓角纤弱娇嫩的春花,哪怕两人隔了有半尺。
“你尝尝这个。”沈行懿尝了口面前的炙肉,偏头对崔融笑道:“胡椒炙羊肉,喜欢吗?”
胡椒炙羊肉,和普通的炙肉区别在于,羊肉焯水后,要用胡椒酒和冰糖,茱萸,干姜一起熬成枣红色,再洒上浓郁的胡椒粉。
“这菜一股胡人味儿。”沈凌嘀嘀咕咕念叨:“崔兄,你小口尝尝,懿懿她口味很重,这个菜加了很多胡椒。”
“是你没口福,说不定崔公子就喜欢。”沈行懿看向崔融道:“怎么样,好吃吧?”
在她澄澈含笑的眸光中,崔融特意咬了一大口,浓郁的胡椒味让他登时胃中火烧火燎,崔融用唇角的笑意将辛辣压下去,又伸出筷子,笑着说好吃。
筷子却被沈行懿纤细的手腕挡住了。
好吃才怪!
沈行懿望着崔融瞬间红起的眼眸,把热茶放在他面前:“你眼睛都红了,吃不惯胡椒辛辣,就不要再吃了。”
崔融一怔,收筷,抿了口温水。
水的温度,让他心尖仿佛陷入棉絮,又暖又软。
他方才吃完胡椒,觉得甚是辛辣,可他下意识忽略自己的状态,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吃不惯这道菜。
他只是想着,这是沈行懿喜欢的。
她喜欢的,他下意识就想尝尝。
可她发现了。
喝着温水,胃缓过来,崔融心底却涌起一阵失落。
他吃不惯胡椒,不能和她一起,向沈凌宣战了。
他想要和她靠近,喜她所喜,这份微不足道的不同,却仿若有千斤,压在崔融心头……
沈行懿忍不住看向崔融。
安静吃菜的崔融垂着脑袋,他向来安静,垂着眼眸时,竟有几分乖巧。
他并不像上辈子那么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嘛……
甚至,根本不晓得自己爱吃何物……
他在学业上名列前茅,但平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沈行懿不由摇摇头,笑道:“下次你来,可以尝尝不放胡椒的炙肉,我家厨房王娘子做得蜂蜜炙肉,也甚是好吃。”
崔融心头宛若长出春草,一寸一寸,随微风荡漾。
是他多虑了。
她未曾和他疏远,反而邀请他,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
崔府。
崔融一进崔府,管家便笑着迎上前来:“郎君总算来了,家中来客了,老爷在书房等您过去呢。”
崔融微微眯起眼眸。
家中来客是常事,但父亲从不会唤他去陪客。
尤其是在书房接待的贵客。
崔融进了书房,坐在书房太师椅上的是个身量高挑的中年男子,一身道袍,面容白皙,唇上留着飘逸的细须,有股清逸的书卷气。
崔书京看到儿子进来,不着痕迹的皱皱眉,连问也没问儿子的伤势如何,只是笑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位是正心派的张道长,一向是云游四方,曾驱治过多地邪祟,在皇后和各位公主王爷面前都是座上宾呐,张道长特地来咱们府中,你快来拜见。”
崔融顺从拱手道:“见过张道士。”
张道士含笑看向崔融,细长的眸子闪烁了一瞬,笑道:“原来这就是崔家的大郎君,早就听闻其名,未尝一见,一看便是京城的才俊公子,崔大人好福气啊。”
崔书京推辞了两句,摆摆手,立刻有人送上茶来。
崔书京对儿子摆摆手,命道:“张道长难得和你投缘,你坐下,好好陪张道长品茶。”
崔书京为张道长斟茶,笑道:“这是今年新送入京的龙章山贡茶,您尝尝。”
张道长细细品了,赞道:“味甘色浓,不愧是朝廷贡品,比我在蜀地喝到的章山茶要清冽。”
崔融状若无意:“张道士近日一直在蜀地吗?”
崔书京道:“张道长三日前才来京城,长安无数贵人相请,张道长却来了我们崔府,实在是崔府之福啊。”
张道长抚须,崔融安静陪饮,手指持着白玉茶杯,若有所思。
张道士眸光始终凝在崔融身上,毫不遮掩好奇探究。
十几岁的世家少年,眉目间还有几分稚气,但已透出矜贵,听崔夫人说他功课极好,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这等人才,他自然不会错过。
崔融放下茶盏,站起身微微躬身道:“国子监布置了课业,儿子先退下温习功课了。”
“瞧你这模样,还有没有半分规矩?!”崔书京登时变了脸色,怒道:“府中还有客人,做功课也不急于一时吧?!”
张道长忙笑眯眯劝道:“功课要紧,不过崔公子,我也算粗通文墨,你课业上若有所疑问,不妨一起探究。”
崔融道:“目前课业尚能应付,不劳道长费心。”
话还未说话,崔父已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张道长的学问,状元探花都比不上呢,他指教你一番,你受益匪浅。”
张道长很谦和:“谈不上指教,想和公子一同切磋切磋。”
崔父话说到此处,崔融似是有几分为难的模样,缓缓把课业拿出。
张道长饶有兴致的翻看:“公子这笔楷书真是不错,公子会写几种字体?这都是算学课业——你平日可会作诗,可有诗集?”
崔融平静道:“偶尔写诗,自娱而已。”
“公子这等家世,想来不缺宴饮应酬,应该写过不少宴饮诗吧……”张道长思忖道:“早就听说公子在山东的才名了,公子文章写得好,作诗定然也易如反掌。”
崔书京的面色有几分尴尬。
按照他们的家世,宴饮不会少,但向来宴饮,他都是带着崔凌寒出席……
不过话说回来,张道长看文章也就罢了,怎的还看宴饮诗呢……
崔融唇角含笑道:“我常年在书院,宴饮诗接触的少,道长常出入宫门王府,想来甚喜宴饮诗作,道长若不弃,可多多指教晚辈。”
张道长甚有兴致的和崔融讲起宴饮诗:“崔公子不日也要行卷吧,到时你把你的诗集拿来,我虽不才,也能帮你选选,还有你同窗的诗集,我也愿帮忙啊……特别是那些寒门子弟,连正经的宴饮都没去过几次,如何写诗啊?鄙人恰好去过不少王公贵族的宴饮,可以和他们多多商讨……”
寒门子弟虽擅策论,但行卷时的宴饮诗,确是不太擅长。
不过这位常常出入达官显贵宴席的张道士,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呢?
*
回到院中,英才很是兴奋:“今日可算是得到赏识公子的人了,公子大才,本不该被埋没,张道长和公子一见如故呢。”
崔融颀长身影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他垂了眸,摇头淡笑:“世上哪儿有这么多一见如故……”
细思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诡异。
突然让他去见客的父亲,从蜀地归来的神秘张道长,还有探讨诗文时对他的试探和打量……
崔融垂下眼眸。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故。
毕竟,大多数的一见如故,实则是另有所图。
他生在这样的家中,警惕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汹涌热情。
崔融躺在枕上,望着帐子外清冷的月光。
今日之事他难辨善恶,但他知晓,张道长并非从蜀地而来。
龙章山位于浙西丽水,丽水山多路窄,车马不便,龙章山的贡茶想要送去蜀地,陆路要两千二百里,龙章山的贡茶是快马加鞭以最快速度运到长安的,长安距龙章山的路程,只是蜀地的一半,但这茶也是昨日才到的,皇帝刚拿到贡茶,为做出既往不咎的模样,立刻将贡茶赏赐给了从前辅佐庐王的群臣。
三日之前,这茶,根本送不到蜀地。
崔融沉沉闭上眼眸,脑海里闪过刚进书房的画面。
他愈发觉得,张道长这一次,是为了他才来崔府的。
无妨。
世间的恶意,他见得多了。
此处是他的家,父亲,祖母,都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可有时来自家人的恶意,倒比外人,更阴险毒辣,直击命门。
*
平日,庐王府众人甚是低调,因恐生是非,庐王和王妃甚少出门。
因恰逢端午,长安城甚是热闹,长安有一习俗,怀了孕的妇人在端午前后去寺中烧香拜佛,可驱邪除祟,一世顺遂。
庐王妃身怀有孕,即将临盆,也想着去寺中参拜。
但若是去了皇家寺庙,一是唯恐僧人认出,二是王妃若去皇家寺庙,皆有相对应的仪仗规格,还要惊动礼部,很容易惹不必要的麻烦。
庐王妃便想着和打扮低调,以民妇的身份,找个就近的寺庙参拜。
庐王先是并不同意,毕竟庐王府中已经有不止一个佛像禅房,只要心诚,在何处都一样。
但庐王妃却执意前往,毕竟她已经几个月未曾迈出王府一步了,怀着孩子心头发闷,去民间看看,散散心也是好的。
庐王长叹一声,让李玄安随王妃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