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安带了四个侍卫,连同一个马夫,两个侍女前往,都打扮成了平常富贵人家的模样,还特意选了坊东极为低调的法林寺。
一切都很顺遂,只是出寺庙时,恰好碰上了突厥商队。
庐王妃和商队擦身而过时,竟有五色烟雾腾空而上,盘旋在王妃身侧,许久未曾消散。
突厥用不熟悉的汉话说着:“夫人身怀六甲,引来神降祥云,此子日后,贵不可言。”
因五色祥云腾空而上过于瞩目,倒吸引了不少人围观赞叹。
但此事也就约莫半盏茶的时辰,李玄安不愿被人关注,和几个侍卫将王妃护送上了马车。
此事,几人都未曾放到心上。
谁知几日后,出去采买的侍女却道,街上都在传,咱们家王妃怀了贵不可言的龙嗣。
李玄安一怔,摇头失笑:“这消息传得倒快,当时也没几人,怎么就知晓我们的身份了……”
他简短江此事讲给李瞻。
李瞻听了,心里一惊:“此事若是传到宫中,怕是不妥。”
李玄安心思一凛。
亏得父亲总夸自己缜密,怎的连此事都未曾发觉。
还好此事刚过去不过三日,由王府出面压住这谣言,长安这么大,听到此传闻的人也不算太多。
但李玄安明显低估了流言在长安传递的速度。
不止民间,就连侯府伯爵府也知晓了。
有几个侯府的子侄端午后来拜见庐王,还不住打趣,说是过几月,非要见一见民间传闻中贵不可言的小殿下。
庐王面色沉沉,满心郁闷。
几个侯府都传遍了,宫中……想必也已经知晓了……
整个庐王府都笼罩在凝重的氛围中。
李瞻不由想,若此时父王登基,母亲怀有皇子,宫中该是何等欢快愉悦的氛围……
李瞻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月落烛灭,李瞻沉沉进入梦中,又是一片渺茫的雨雾。
这一次,李瞻看到自己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声嘶力竭。
“父王,母亲陪您那么久,怀子含冤,一尸两命,难道就不值得父亲冒一次险吗?”
梦中,雨水轰然而下。
父亲的背影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只留下一声模糊无奈的叹息:“若你母亲还在,我舍命为她沉冤又何妨,可她已仙逝了啊,你母亲也不想你为了她不顾自己,你母亲……也想保全我们一府啊。”
“卢瑞是宫中的太医,是陛下的恩典,怎么会有差池呢,女人生子本就是鬼门关,你母亲身子素来不算强健……”
李瞻从梦中醒来,喉头僵直,全身发冷。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做梦。
但梦中发生之事,都离他尚远。
他还从未做过如此可怖真切的梦。
母亲……母亲她的确尚在孕中啊……
李瞻按下纷乱的思绪,来到母亲房门外,却听到有宫中内侍在笑着寒暄道:“皇后知晓了王妃您即将临产,不止送来了补品,还派奴才去太医院寻了医术精湛的太医,来照顾您起居脉象。”
李瞻脚步微微一顿,等那内侍退下,他才进了房门。
李瞻扫了一眼那太医,僵着声音道:“你是新来的太医?”
“回禀殿下,小人卢瑞,太医院医正,是皇后特意让臣来照顾王妃的。”
听到这名字,李瞻面色霎时一变。
他握紧手掌,含笑和太医聊了几句,待到太医离开,才如临大敌,对母亲道:“母亲,他方才都说了什么?可给您开了药方?”
“怎么?”庐王妃也吃了一惊:“太医还未曾给我药呢,有何不妥吗?”
李瞻一顿,母亲正值孕期,他将梦中之事告知于她,只会增添她的惊恐和无助。
再说,卢瑞是皇帝派来的太医,没有证据,只有子虚乌有的梦境,无法让他离府。
李瞻恢复了镇定,笑道:“您的脉象一直是李太医在诊,李太医是跟了父王十几年的老人了,医术是其次,他更晓得您身子情况,卢太医的药方……您可让李太医过目后再服用。”
他刻意在提点,庐王妃却只是点点头道:“两个太医医术都是精湛的,我脉象很好,你放心此事吧。”
李瞻笑笑,扶着母亲躺下,又陪着母亲说了半晌话,方才退下。
李瞻立刻去找李太医,他没明说此事,只说卢瑞也许不清楚脉象,卢太医所开的药方,定不能掉以轻心。
李太医知晓利害,沉沉点头。
*
大约过了十日,李太医面色苍白,来禀告李瞻关于卢瑞药方之事。
“起初还以为是殿下多虑了,没曾想……这卢瑞还真是怀了歹意,王妃身子虚弱,平日养气为主,他的药方倒是妥当的,药包却和药方不符,黄岑,芍药,当归都从五钱加到了七钱,如此下去,极易造成滑胎。”
李瞻心头一沉:“你确定这药包是卢太医所为?”
“自从殿下嘱咐过臣,臣和臣的两个药童日夜不敢懈怠,这药包确是卢太医所为——臣已暗中换下药包两次,事关王妃和子嗣安危,殿下要速做决断啊!”
李瞻缓缓握紧药包。
卢瑞竟然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
李瞻知晓,卢太医背靠皇后,不能轻易除去。
此事……还是要和大哥商议。
李玄安看到弟弟呈上来的药包,胸膛起伏,双手紧握成拳。
他们一家已节节退让,只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
可帝后仍步步紧逼。
想起进宫时皇后温和关切的模样,李玄安一阵厌恶。
李瞻剑眉紧蹙,眸中闪过阴沉:“大哥,他们步步紧逼,此举是想要母妃性命!”
“你先别急,自从父王辞去太子位后,陛下对我们已渐渐平息了戒心。”李玄安沉吟:“这次为何会出尔反尔,对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动手呢?”
李瞻沉吟,脑海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是……”
庐王妃怀胎后现身盂兰盆节,被五彩祥云缭绕一事,在长安市井曾大肆传扬。
王府虽立刻出面制止,但也许还是传入了宫中……
李瞻道:“若是我们兄弟二人齐心,将此事调查清楚,破除了传言,想来皇帝也不会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过不去。”
“可是……”李瞻咬牙道:“我们节节退让,陛下仍不放下戒心,就算此次侥幸脱险,那下次呢?!战战兢兢,一辈子都不得安稳吗?!”
李玄安叹气道:“如今京城兵马,朝廷大臣都被陛下掌控,父亲都不愿再争,我们又能如何——好了,多说无益,人在屋檐下啊,阿州,此事关系到王妃性命,你莫要冲动。”
李瞻点头道:“我知晓轻重,只查祥云本身。”
李玄安道:“当日人数甚多,你去查那商队,我去查周遭百姓,要尽快,此事拖不得。
*
自从一起报考后,沈凌和梁恩总一起结伴来崔府,把最新的进士堂笔记如数送与崔融。
崔融则利用算学法的统筹知识,将笔记清晰分类,三人都觉受益颇多。
崔夫人皱眉道:“最近来找崔融的那两人,一个是沈家那儿子,另一个是谁?
“夫人,他就是名扬长安的梁恩公子啊,虽出身寒门,文章诗词却都是一流的,也是夺魁的热门人选呢。”
崔夫人听罢,登时坐不住了:“那他们都说些什么?”
“听说大郎君有个策论册子,总结了各类试题,思路清晰,梁公子甚是欣赏,他们见面,都是在议论进士试。”
崔夫人皱皱眉。
从前,崔融与世隔绝,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如今却交了朋友,朋友便是变数,在这个关键节点,可不能出岔子啊!
崔夫人将册子添油加醋,告诉了崔书京:“融儿倒是个有想法的,先是瞒着我们,不声不响报了进士试,如今又靠那册子搭上了梁公子,若是他真的考上进士,光宗耀祖,你还舍得让他去南山书院?”
“笑话,他有那样的母亲,崔家还轮不到他来光宗耀祖。”崔书京冷哼道:“他就算考上进士又有何用,若侍奉御前,我每一日都胆战心惊,还不如外放呢!”
崔夫人冷笑道:“外放也是当官,你还是想让你儿子当官!那让我把南山书院的人找来做何事啊!若不能将他带离长安,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嘛!”
崔书京立刻道:“融儿定然要去南山书院的。”
“那又何必让他考什么进士试?考了之后反而夜长梦多,趁着如今还没考,直接让他随张道士去书院算了。”
崔书京越想越不安,去寻了张道士:“道士,您看融儿资质如何,若是觉得能入眼,不如让他早些去南山书院深耕学业啊?”
张道士喝了口茶:“侯爷何必心急,公子不是报了进士试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说,万一他上了榜被选上官,你再带走岂不是麻烦?”
“就算上了榜又如何?”张道士眸光阴冷:“就算到了御前,也有瞒天过海,让人凭空消失的法子。”
“我就是怕上达天听啊……”崔书京搓着手:“万一犬子争气,考上了一甲,朝廷亲自过问,可如何是好?趁着如今他名声不显,你趁早把他带走吧……”
张道士望着崔书京的眼眸有几分惊讶和玩味。
世上的父亲皆盼着儿子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崔家这父亲,却唯恐儿子光芒现于人前。
但他不想深究侯府的腌臜事儿,只意味深长道:“我倒盼着公子考个好名次呢。”
进士可比白身用处大多了。
张道士从袖中取出一粒香丸:“侯爷不必担忧,待进士放榜毕,我会把这香丸放入公子香炉,到时神不知鬼不觉就会把他带离长安,若朝廷问起,你只说公子在考试后失踪了,或是突发疯疾,送去山东家中养病就好。”
崔书京还是担心:“可是他如今有了朋友。”
“那几个朋友毫无根基,不必担心。”张道士轻嗤:“你是他父亲,你想让他彻底消失在长安,手到擒来。”
崔书京放下心,又想起那小册子。
崔融不声不响,没曾想还有些本事!
他就算上榜,也毫无用途,但他身为崔家子,学识可不能浪费!
崔书京把崔融叫到书房,沉声道:“听说你梳理的策论册子,颇有章法?”
崔融眼眸缓缓亮起。
父子之亲,出自天伦。
但爱意有时并非完全出于本心,包含了许多条件,期待,责任……
没关系。
崔融缓缓握紧手掌。
这毕竟是父亲的关怀爱意,即使这爱意并不纯粹。
崔融道:“孩儿虽在算学堂,也未曾懈怠。”
崔融将册子递给父亲。
“有心了。”崔书京接过,随手翻了两页,忽然冷下脸道:“你知晓给外人看,却对你弟弟藏掖着吗?你今日就把册子给凌寒,你还有何心得,都尽快一并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