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程府东南角,周围屋子皆暗着,唯独中间的屋子点着等灯。
微黄的光将窗纸染成橙色,一道修长的身影自窗前走过,细听之下,夜风中掺杂着微弱铃声。
“夏先生可还难受?”
程砚将一杯热茶放在夏续断面前,关切的目光在触及眼角那点红后飞速移开。
夏续断单手揉着额角,‘弱柳扶风’地喝了口茶,黑发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下肩膀,恰好露出后颈处的微红。
果不其然,立刻听到了程砚的询问,“夏先生,你脖子后面红了,可要唤郎中来看一看?”
夏续断适时惊讶一声,手指轻轻摩挲那点红,转眼于灯下笑道:“无事,回去擦点药就好。”
他只蹭了几下就不动声色用头发盖住了后颈,无他,那点胭脂被他快蹭掉了,再不盖着就穿帮了。
将指尖藏起来,他开始转移话题,“程公子为何这个时辰还未休息?”
程砚眸光暗了暗,自嘲般笑了笑,“心中有事,便出来走走,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
都说夜深人静时,最是伤春悲秋时,夏续断将油灯移的近了些,借着火光蹁跹,刻意温柔了神情。
“可是为了老太爷的事?”
程砚沉默着点了头,片刻后松了神色,故作轻松,“算了,我就不拿这些事烦你了,我总是多想,都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你也知道。”
夏续断手指轻敲杯身,勾出一个柔和的笑,火光于阴影在他脸上对抗,配着寂静夜色,笑容万千不胜。
“何故与我如此生分?难不成又多想了?”
程砚叹口气,“我怎会对夏老板多想那些无病呻吟的事?当初便是你救了我,我若是多想岂不是玷污了你的恩情?”
夏续断垂眸看着荡出波纹的茶水,他这一句话,便将他一年前的记忆勾了出来。
记得,那是去年小雪时节。
石桥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河面也结了薄冰,天上飘着细雪。
他披着大氅,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正往县衙走,路过石桥时,看见有一人站在桥上望着河面发呆。
还不等他收回目光,那人便一头栽到了河面上,撞碎薄冰泡进水里。
冬日身上穿的衣裳多,很快这人就没了声音。
夏续断不是个冷情之人,看见溺水的人做不到视而不见,当即脱下衣裳跳河救人去。
费劲把人捞上来,又是压胸又是急救,就差扇人两巴掌才把人救回来。
哪知这人刚醒,就哭的如同三岁孩子一般,“你为何要救我!”
夏续断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岸边,搓着胳膊哆哆嗦嗦道:“因为我善。”
这人浑身打着哆嗦,身上全是水,北风吹着也不减哭嚎,“我没用!我对不起祖宗!”
“我凭白担了爹的名声,却如此没用!”
“二弟虽然名声不好,却仍有词曲流传。”
“三弟虽身体不好,却极擅经商,唯独我,凭着父亲进了官场,却不懂做官。”
“那些同僚明面上尊重我,暗地里皆嘲笑我没本事,呜呜呜呜——”
“如今回来当个夫子,没落了门风,还受尽嘲笑!”
“让我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夏续断默默捡起大氅包住自己,听了满耳朵的抱怨,末了陪着这人继续蹲着。
风呼呼吹着,他打了个喷嚏,打断了这人的大哭。
“你不冷吗?”
那人抽噎一下,愣住了,似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夏续断叹口气,把暖热的大氅扔到他身上,“这一场风寒咱俩是逃不过了,起来,咱俩去医馆看看。”
那人出声强调:“我想死。”
夏续断无奈看他一眼,问他,“原因?”
那人:“我没用,我辱没了家门,我身为老大却一事无成。”
夏续断伸出手问他:“有钱吗?”
那人懵懵点头,从腰间紧系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到他手中,试探道:“有吧。”
夏续断毫不客气收下,“你这几枚铜板够我吃一顿饱饭,换句话说你救了我。”
“而且,今夜我本来被逼着去参加宴会,但我救了你,有理由推掉了,你看,你短短一刻钟,就帮了我两次。”
“这叫没用?”
那人还是哭哭啼啼,“可我却要去当夫子,说不定县里的人都在笑话我。”
夏续断直接把人拉起来,拽着往医馆走,边走边开导,“好好教呗,从你手底下走出去的学生有本事了,不还是挂你的名?换个思路想,以后说不定某个大官的老师是你,威风不?”
那天虽然很冷,但医馆的两人都不觉得冷,夏续断因为推掉宴会而偷偷开心,而那人,也就是程砚没了死的念头,开始思考怎么当好一个夫子。
两人自此结识。
跑远的思绪重新回来,夏续断听见程砚开了口。
“只是在想,父亲没了,二弟也出了意外,世事果然难料,但我会觉得,死的是我或许更好一点。”
程砚一直以来有很强的自毁倾向,是长期处在程太傅名声的压力下的结果。
身为长子却性格老实,走不入官场,也不通经商,读书只会死读,时间一长,他心理出现了问题。
这些在夏续断第一次救他时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一年过去,他的情况没好多少。
“不说这些了,夏先生,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早点找到凶手,也能早点让父亲和二弟瞑目。”
程砚整个人都散发着丧丧的气息,夏续断只看一眼便道:“还真有,程公子可有程府的下人登记册?”
这时候,程砚需要的是被需要,夏续断根本不需客气。
程砚起身在柜子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抄本,不好意思道:“先前父亲说我不会管家,我便请教了三弟,虽然我连最基本的下人安排都看不懂,但还是抄了下来,打算多看看,或许就能看懂了。”
一刻钟后,夏续断告别了程砚,自程府后门离开。
后门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长长一条路,只在拐弯后分出一条小路接上日东街。
他摸黑拐过胡同,远远便在小路前看到了亮着的灯笼,顾白朝他挥手。
走近两人,还没做什么,就听隐在黑暗里的秦随语气怪异开口,“夏先生,这一刻钟长吗?”
夏续断跟看傻子一样看他,转头问顾白,“你踩他尾巴了?”
顾白嫌弃地直摆手,“哇,不能这么污蔑我,他是自己踩自己尾巴了!”
夏续断懒得理他,任由他自己阴阳怪气,自己则将获得的线索讲了出来。
“能进出程老太爷的下人一共三十五位,其中能候在老太爷身边的共十人,可重点查这十人,至于怎么查……”
说着他把目光缓缓移到秦随身上,勾出一个完美的笑。
“秦大人——”
秦随脑子乱了一瞬,连心底那点不高兴都乱了,手中的折扇细细颤动。
模糊间,他想起之前在程府不远处夏续断的那滴泪,正巧滴在了他的折扇上。
想到这一点,他摩挲扇骨的手指像是被烫到一样移开。
心烦意乱间,夏续断却提着灯笼走近,微弱光亮驱散他身边的黑暗。
“那一刻钟不长,没有与秦大人的时间长。”
方才没有回答的阴阳怪气,被他目光盈盈的回答了。
秦随心底叫嚣着答应,但转眼又觉得自己好像被当做小动物哄了,他之前见过夏续断哄八角的样子,就是这样。
这是把他当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