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指的那个人,皮肉已经干枯到无法辨认,身上穿的衣袍却很熟悉。
青色锦缎,繁复绣纹,道骨仙风之余不乏逼人的富贵,普陈立马就认出了那人的出身——青山门。
他后知后觉,也明白了房璃的用意。
反正在这里是找不到师父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好过见死不救。
而且让青山门欠一个人情,的确是房璃阴险欠揍的作风。
廖燕抬手,那道士如同被吊起的木偶,轻飘飘越过了结界,来到了圆台之外,廖燕手指一挑,将道士丢给房璃,甩袖往外走。
“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了。”他不咸不淡道,“接下来,该是你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等一下。”
房璃喊住了他。
廖燕一顿,徐徐回首。
“怎么,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非也。”
房璃镇定自若,“廖大人所有不知,我们已经三天没进食了。”
廖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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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有夸大的成分,但对于房璃来说,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她确实已经快饿到虚脱了。
廖燕带他们在蜀阁找到了一家馆子,里头吆五喝六,二楼包间厢门紧闭,除了客人都是一副不人不妖的模样,其余倒真和人间别无二样。
点菜的时候,房璃下意识伸手,熟料廖燕将菜单握在手中,熟稔地点了几样本地特色,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菜单交还回去,徒留房璃的手在半空顿了小会儿,面不改色收了回去。
妖市的馆子效率也高,不多时,桌上就多了几道满当当的盘子,房璃比了比筷子——这是她开动前的招牌动作,筷子尖在几张盘子中间游移了一会儿,夹起一片长得像莴笋的亮晶晶的东西,放进嘴里。
眼睛一亮:“唔。”
味道比想象中要好。
“这是猪精。”
廖燕也夹起一片嚼了嚼,好整以暇,看着房璃,缓缓吐出剩下半句,“就是猪妖的内丹,辅以料草调味,以丹炉之火烹之。”
“……”
普陈正在照看那位青山门的道长,闻言猛的抬眼。
房璃则是停住了咀嚼的动作。
他满意地看着房璃意料之内的反应,后者滞了一会儿,咽下最后一口,筷子伸向另一盘,“这个呢?”
“兔精,也是内丹。”
“这个呢?”
“内丹。”
“……”
房璃看着廖燕,瞳色深黑,反笑道,“妖也食同类的内丹?”
“并非同物种,何来同类一说,”廖燕夹起一片,“这内丹,口感扎实,味清,鲜美,还能提升修为,妖市中以此交易者数不胜数,更有妖族专门炼制内丹售卖谋生。”
“人神当道,妖族资源紧缺,凡人修士用的灵丹,功法,助益修行的东西,都没有。”廖燕道,“此乃我族循环生存之道。”
房璃听懂了。
只是,她不太明白廖燕同她说这些的原因,疑心有卖惨的动机在里面,遂配合地露出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又夹了一片猪精,点头:“理解,循环之道,支持,支持。”
普陈:“……”
普陈满脸放弃抵抗。
被救回来的青山门道长倚在一旁,喂了补灵丹,灰黑的脸色稍稍化解,看上去还是和死尸没什么分别。
一人一妖一来一回又聊了一会儿。
终于,房璃状似不经意提起:“我听说妖族化形,都是模仿自己见过的人类,廖大人这副尊容看着器宇不凡,神采英拔,不知仿的是哪一位?”
普陈正襟危坐,眼神忽然放空,手盖在膝上,缓缓握紧。
赦比尸则是动了动眉毛,侧耳倾听。
“一个无名的小道士,”廖燕眼也不眨,嘴里嚼着内丹,深吸口气,似乎是在回忆,“唔,跟你们一样,也是闯进妖市,我看他修为尚可,原本想要先疗好他的伤,再抓他去建设地脉,却不想那时他已经经脉尽毁,回天乏术,没多久就死了。”
廖燕冷冷地甩了甩筷子,“不争气,浪费我好些药材和灵物。”
死了。
这两个字砸进普陈的耳朵,整个人好似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失去了色彩和温度。
只巍然不动,挺立坐着。
“我以为你们这些当道士的都要绝食,”廖燕,“原来也免不了五谷轮回。”
“我以为你们这些做妖的都食人精魄,”房璃垂着眼睛一笑,“原来也同类相食。”
“……”
房璃忽然捂住肚子。
“哎呀!”她满脸痛苦。
廖燕放下筷子:“怎么了?”
“你这,你这……”她指着桌上的菜盘,“这内丹没处理干净啊,我怎么吃着肚子疼?”
“……肚子疼?”廖燕的脸上浮现嘲讽的神色,刚要反驳她,就见房璃肩膀一颤,猛的呕出大口血来!
廖燕眼神剧变,普陈率先伸手,这才想起自己的灵力被罪枷封住,什么都做不了。鲜红的气味在空气中淡淡的弥散开,周围的妖族仿佛嗅到腥味的鱼,不约而同地寻找起气味来源:
“人?”“你们闻到了吗?”“哪里来的人血?”
等所有目光锁定以后,椅子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一摊形状飞溅的血迹,散发着浓郁的格格不入的气息。
“我师妹的经脉有异于常人,无法进行正常的灵力经转,那妖丹力量特殊,一定是对冲了才……”
巡逻司的内阁中,普陈语速飞快,被廖燕打断,“刚才怎么不说?”
他一愣。
“算了,”廖燕满脸隐忍的烦躁,“我今日事务繁忙,你先带她到床上歇下,药品我等会派人送来。”
说完,不给三人言语的空间,他匆匆离去。
人影刚消失在门口,房璃蜷缩着的身躯就直了起来。
她兀自倒了一杯茶漱口,信手泼入后窗,其余两人哑口无言地看着神态自若的房璃,满脸欲言又止。
赦比尸嘟嘟囔囔:“不是吧。”
“廖燕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去试探一下巡逻司的守备情况。”
她摸索着手上的枷锁,将铁链收紧握在掌中,以免发出多余的声音。“如果廖燕回来,告诉他我吃坏肚子去茅房了。”
普陈张了张嘴:“你要出门?”
“廖燕对黄鼠狼的案子十分紧张,”房璃最后对着铜镜擦拭了一下下巴上的血迹,“我只是想知道那栋礼仪楼里到底有什么鬼。”
她转头,光线折射过叆叇,只余一片漆黑,“巡逻司里关人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开了。”
“如果师父还活着,他一定会来这里找,只需再等上些时日。”房璃道,“如果没有,就是没有了。”
不管是背后有人授意或如何,廖燕在妖市的权柄非同小可。
而从言行来看,他对待妖族同类不可谓不上心,这样的他都不得不忌惮蜀阁礼仪楼,黄鼠狼的死,究竟牵扯到了谁?
更重要的是。
如果师父最后的魂魄印记留在了妖市,她也一定要弄清楚死因。
“巡逻司大门一定有结界,”赦比尸深思熟虑,“廖燕会让你这么轻易地离开?”
“谁说我要出门?”
房璃看他一眼:“我要找的人,就关在这巡逻司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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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说过,巡逻司内设有许多分部,乐衍就是被临时关进了蜀阁的巡逻司分部。
而房璃突发病症,来不及赶回妖市内,加上还待在蜀阁,自然而然,也被关了进去。
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房璃出门,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和银蝉的感应,步子飞快,经过一扇门时停住,左右望了望风,试了试,推开一条门缝。
吱呀。
估计这个扮成妖精的女孩身份微不足道,旁边竟然也没个人把守,屋内一灯如豆,乐衍倒躺在床榻上,正睡得深沉。
房璃的脚步无声,缓慢地走过去,生怕惊醒睡梦中的人,枕头边的银蝉却醒了,扇动着翅膀回到房璃肩上,打了个疲倦的呵欠。
她站在床边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