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曾经站在拂荒城外的山郊上,凝视那一匹小鹿。
女孩的模样比透过银蝉见到的更加稚嫩,尚未褪尽的婴儿肥轻轻在颊侧拉扯五官,睫毛短黑,头发稀软发黄,发际线很高,像一颗被雨水浸泡过的水煮蛋。
房璃的手悬在乐衍紧闭的双眼之上,铁链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枷锁锁住了修士的经脉,却无法锁住识海,她的识海之力泛起波涛,从指尖溢出,像一钵浓稠的金汤缓缓流下。
触碰到眉心的刹那。
床榻上的人忽然睁眼,猛地攥住了房璃的手腕。
力量中断,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落针可闻。
不过片刻,房璃感觉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但女孩的眼神仍旧警惕:“你是巡逻司的人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女孩的手,距离她手腕上的枷锁,仅有毫厘之差。
房璃面不改色:“你觉得呢?”
“大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女孩直接从床上爬起,眨眼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求大人为我哥哥平冤!”
房璃想,她果然没听错。
蜀阁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问题,而黄鼠狼的死恰好牵扯,被黄鼠狼收作妹妹的人类女孩亲眼目睹,才让那个时候的廖燕失态。
“你哥哥,”房璃斟酌了一下措辞,后知后觉没必要,因为这个女孩的眼神是如此单纯澄澈,叫人怀疑她根本不会分辨什么是谎言,“怎么死的?”
乐衍抬起头,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滑落,声音颤抖:“是,是客人……”
房璃疑心耳朵出了错:“什么?”
“是礼仪楼的客人。”
-
乐衍和这里的所有妖都不一样。
之所以不一样,因为她不是妖,而是人。
一个被遗弃在流骨碛的女婴,捱过了风沙炙阳,猛兽毒蛇,最后一口气即将吐尽之时,遇见的人生中第一个心软的,不是人,是只妖。
年轻的黄鼠狼还没有这么穷。
它是蜀阁技术中层的骨干,负责蜀阁的维修和地脉维系,那时候的妖市并没有那么多“误入”的修士,要想维持地脉的供应,妖市会派遣专人去到地上,收集灵石,或者抓捕修士。
正是因为有这一部分的存在,流骨碛“吃人”的名声也逐渐远扬。能够抓到的灵力来源越来越少,于是,妖市组建了一支更加核心的队伍,喂下毒药,完美伪装成凡人,命它们接近各大宗门,制造一桩桩失踪悬案。
修仙弟子浩如烟海,大的门派会设置内外门,而就抓人队主要盯着外门的弟子,越孤僻越沉默的越好,这样的人即使消失了,周围人也只会认为他修腻烦了放弃仙途。过去几十年,黄鼠狼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遇到乐衍,是黄鼠狼人生中的第一个意外。
因为这个意外,他走上岔路,一去不复返地,投向了深渊。
活在妖市的妖族大多数都拥有一个安全但并不幸福的童年,在黄鼠狼的性格养成环境中,充斥着危机感,低道德,和时刻亮着红灯的生存需求。
哪怕那个时候他是蜀阁的骨干,可妖族处境带来的整体意识无法抹灭。
不幸福的人生养成了阴郁的性格,而拥有阴郁性格的黄鼠狼,也注定在多年以后被一个弃婴掌心的信任温度所灼伤,迷茫纠结之下,将她带回了妖市。
人总是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下意识寻求救赎,妖也是。
成为别人的救赎,对于自己而言,亦是一种打捞。
乐衍有灵智,天生就比旁人开窍快,不仅掌握了妖语,还不知道从哪学会了人话,长到五岁时,她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和旁的小妖没有区别了。
黄鼠狼出任务的那一天,乐衍亲手编了一个草环,上面缀着一朵小黄花,醒目而脆弱。
黄鼠狼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偷偷忙着什么,却没想到是为了自己。
“这有什么寓意吗?”黄鼠狼翻来覆去地看,问道。
“没有!”
乐衍笑嘻嘻,很开心地说,“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
黄鼠狼一愣。
妖族从来没有生日这一习俗,对于它们来说,重要的时间有很多,祭祀,修炼,传统节日。
唯有出生的日子,不值得感恩。
这是一个开始诞生痛苦的日子。
凡人不懂,黄鼠狼从前认为,那是人过得太幸福。
到现在它明白,那是因为人,永远都有给痛苦赋魅的能力。
应该是痛苦的。
可它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黄鼠狼盯着手腕上的草环,直到有身边的同伴道:“你脸怎么湿了?”
黄鼠狼抹了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一次的任务,黄鼠狼没能很好地完成。
它们的小队需要攻克一座有名的山门,门中高手无数,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小队里的妖化成人进山门修行快一个月,和山中弟子们都混熟了,终于决定在一个夜晚动手。
然而妖算不如天算。
当天内门的长老意外下山,为了能够全身而退,黄鼠狼被派去拖延时间。
它的经验和演技的确比队内所有妖都丰富,不仅哄住了长老,还给他下了毒。计划进行的比想象中都更加顺利,甚至黄鼠狼觉得只要自己想,它可以带走那个长老。
下手的前一刻,它看见了手腕上的草环。
只有那么一刻,就犹豫了那么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长老突然发难,轰然而至的灵力刹那就碾碎了黄鼠狼苦苦修行多年的经脉。
它捏碎身上最后一片符咒逃脱。
小队所有妖族全军覆没,除了一个它,剩下的所有妖都被悬首示众。它们的本体暴露在太阳底下,最光明正大的一次,是在死亡。
黄鼠狼远远地望着,独自回到了妖市,成为了一只废妖。
它再也不能修行,也无法结丹,失去了经济来源,跌落到底层,住进了窑洞。
有的时候,它会盯着手腕上凋零的草环,脑中产生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原来幸福,才是痛苦的罪魁祸首。
乐衍对发生的一切都坦然处之,十分乐观。或许是意识到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乐衍跑到舞队的训练场偷窥自学,她本来就聪明,一年以后,乐衍被舞队的老师挖掘,成为了正式一员。
她的目标是进入蜀阁的礼仪楼,那里是妖市所有艺女的终极梦想。
选拔比想象中进行的更加顺利,乐衍成功进入了礼仪楼,并被安排在今天,为楼中的宾客献舞。
她高兴的都快跳起来了。
乐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谁知黄鼠狼却恍恍惚惚。
他们去买了新衣服,乐衍进礼仪楼献舞,彼时觥筹交错宾客满堂,喝彩掌声快要掀翻屋顶。
献舞结束后,乐衍回休息的包厢更衣,路上遇见舞队的老师,却看见她脸上僵硬慌乱的神情。当时乐衍只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放在心上,径直回到休息室梳妆。
刚推开门,就看见两个影子在窗前纠缠。
一个影子高大,另外一个瘦小。挣扎间瘦小影子的妖力外泄,人形再也支撑不住,露出了丑陋的胡须和毛发。
它对上了门口乐衍的眼睛。
那一秒无限延长,黄鼠狼缓缓张嘴,做了个口型。
快逃。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大跳,猛地一推,黄鼠狼原本就没了力气,向后一跌,消失在窗口,旋即传来轰响。
那是乐衍此生听到的最大的动静,宛如泰山倒塌,海啸地震。
从头到尾,她都像被定住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等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的时候,乐衍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乐衍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妖语尖啸,厉声说要杀了他,被许多只手拖走。她披头散发地跑下去,或许是那副模样太过瘆人,众人纷纷让位,她冲进中央,只剩一具稀泥一样的尸首。
她的哥哥。
_
房璃发现,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尽管乐衍抽泣痛苦,但她说出口的,是人话。
不是妖语。
她的身上散发着和房璃一模一样的妖气,显然也是服用过药物。
“我知道了。”她拭去乐衍脸上的泪花,平静道,“也就是说,你能进礼仪楼,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