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黛归几如吼出,声若泣血悲啼。
春日宫道上的种种雀跃,如今像一柄插进心口的刀。
而这刀上,早在她不知晓时,沾满陆徽之的血。
崔黛归不想在顾晏面前哭,可眼泪却不争气地砸落下来,一颗一颗,在绣着竹枝的被褥上洇出一片雾色。
清冷竹香夹着上好墨香缠绕在鼻息之间,可这气息恍如隔了天地。
“滚。”
她发髻方才在被褥中散乱,斜斜坠在头上,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在月色下亮得惊人,侧身垂坐,浓绿裙衫遮住双腿,铺散成暗色长河,幽微悱恻有如鬼魅。
似不再愿意同身旁那人多说一句,她掀了掀嘴皮,吐出有气无力的一个“滚”。
顾晏从这一声中听出浓重的厌弃。
十余年来,无时无刻强压在心底,深深的厌弃。
心底那片雪又开始无声蔓延,黑压压落下来,吞噬所有天光。
只余一个个黑黢黢的坑洞,坑洞淌血,倾泄淹来。
他沉入尸骨堆里随波逐流,口鼻皆窒,神魂同恍,五感俱灭。
融不进腐尸,做不成活人。
背弃所有,苟活于世的罪人,唯有一念——
想要万鬼扑来,齐齐啃尽他的血肉。
可万鬼不肯来,他亦不敢去见。
碧落黄泉,尸山血海,无一归处。
直到一声清啼,伤雁逆过尸海,冲向罪孽缠身之人,俯在雪地之中停跳的心口。
冷寒血海骤起暖意。
顾晏猛然抬眸,漆眸中,一瞬竟有些茫然。
下一瞬,火折子骤灭,他倾身压下,绯红官袍覆过浓绿薄裙,纠缠成绚丽有毒的花。
“你在等谁。”
顾晏贴上她耳侧,于无人看处,近乎寂灭的眼眸中簇起火光,“你心中所系,是谁。”
“你要杀之人,是谁。”
“你要弃之人,是谁。”
声声抑着疯戾的质问如刀跗骨,又似火猛炙,灼得崔黛归发颤。
她忍住强烈的惧意,咬牙低斥:“顾晏!”
话音落地,手腕猛被人钳住,顾晏清隽的眉眼覆满浓浓黑雾,沉沉凝进她眼中。
下一瞬,她只觉手腕被人带着,缓贴上一个温热之处。
隔着衣衫,底下急促跳动着的,是顾晏的心脏。
他将自己的手捂在了他的心口。
“你要杀之人、弃之人,是顾晏。”
一声轻笑,渗人至极,“不是顾南望。”
崔黛归挣扎的手一滞,眉间现出疑色。
“你要弃的,不是顾南望。”
顾晏抬眸望她,神情恍若带了乞求, “对么。”
崔黛归抿紧了唇,不想去理这个疯子。
她要起身,要去找陆徽之。
“说,你要弃的,不是顾南望。”
刚要站起身,身前人却陡然压下,浓重暗影袭来,叫她呼吸一滞。
“顾晏!”
她再难忍,破口大骂,“你在说什么胡话!放开我!”
“我叫顾南望,不是顾晏。”
暗影喃喃,似陷入癔症,执拗贴在她耳边,“......唤我顾南望。”
“顾、南、望!”
一声咬牙切齿的呼声过后,崔黛归张口咬上他肩头。
她气得急了,嘴上发了狠,顷刻之间,猩甜入嘴。
可身下人只是轻微一颤,下一瞬发出一声极致愉悦的低笑。
在床帐之间,宛若自甘堕入地狱的鬼,向着无尽孽海发出温柔缱绻的邀请。
崔黛归一怔,几乎忘了用力,旋即眼眸一冷,狠狠啃去。
哐当一声,南窗骤破。
一柄霜寒长剑裹着月色闯入。
崔黛归闻声望去,心跳漏掉一拍。
眼底这刹那仿佛延了一世,只余一道清绝凛冽的身影,持剑奔来。
啸吟侧过耳畔,眼前寒光闪过,再转眸时,顾晏脖颈之上已然架起长剑。
薄薄刃身覆满雪光,一丝乌发割断,擦着剑身轻飘落下。
“蛮蛮!”
那人身姿笔挺,向来从容的面上如玉将倾,执剑的手犹自颤抖,目光却如春雨急来,凝成一片惴惴的湿润,落在崔黛归身上。
“别怕,”陆徽之温声望她,眼中心疼后怕几要溢出,可他面上却是煞白,“蛮蛮别怕。”
崔黛归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眼角余光之中,人影一晃,她瞳孔骤缩,下意识抬手推去。
伴着一声轻笑,血珠洒落手背,烫的崔黛归脑中空白一瞬。
锵一声长剑落地,陆徽之面色大变急急去抱住崔黛归。
低眸看去,那白皙软腻的手上几滴血珠殷红,却无刀伤划破。
他松了一口气,抑住背上牵动的剧痛,怒斥:“顾晏——”
“你看。”
缱绻哑声响起,顾晏脖颈红成一片。
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抹了抹,目光温柔凝在崔黛归脸上,“你还是在意我的。”
“你不想让我死。”
顾晏仿佛是终于得到心爱之物,低笑着俯身拾起长剑,放入崔黛归手中。
语气甘之如饴,蛊人心魄,“......或者,想亲手杀了我?”
“顾晏!”
陆徽之侧身挡在她身前,覆上她握剑的手,“蛮蛮是我此生最珍视之人,与你何干!要生要死,只在你我之间!”
“你若爱重于她,便不要逼她!要死,也休想牵连她!”
他回眸朝崔黛归露出安抚笑容,“莫怕,稍后我让金枝来接你回家。明日,明日我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