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总是多变。
出港时还万里无云的晴天,夜里便下起了雨。和雨一起来得是呼啸的风暴,海水将船高高抛起又摔下,甲板底部的货物在咯吱咯吱晃动,安娜拼命地抓紧绳索,在颠簸里呕吐不止。
她的腿还伤着,下地就站不稳,于是整个夜晚都只能半靠在床上,一手死死拉住墙上用来固定身躯的绳索,一手抱住木盆呕吐。
好在天亮时雨就停了。
那天早上朱莉来看过她一次,安娜看见对方拎着餐点和草药,似乎是来给自己上药的。但女人瞧见倾倒的木盆和混乱不堪的地板,望了一眼又走了。
之后几天,来的人便剩下尼赫迈亚。
那受伤的小腿就是他在朱莉吩咐中踢的,没有半分收力,很有可能骨折了。安娜能感觉到伤口滚烫发肿,皮肤先是发红,随后肿成漆黑的紫色。
尼赫迈亚把分辨不出原料的草药敷料贴在上面,用木板夹住,最后拿干燥白布一圈圈地将其紧紧包裹。安娜眼眶湿润,但咬着牙没发出一声痛呼。
此时船身又小小颠簸起来。
安娜头晕目眩,顿时发出干呕。
“再忍忍,”男人简短地安慰她,也不知道是说疼痛还是晕眩,“等过几天你就习惯了。”
安娜没有说话。
实际上,自被她们强行带上船后,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后来可能又过了几天,或者一周?安娜已经分不清了,她太久没出门,没去过甲板,也没看过阳光,就像船舱里一块被人随意放置的肉,等着在阴暗的角落里腐烂化水。
但有天起床后,安娜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晕船。
终日泡在晕眩恶心里的头脑终于有片刻清明,那天安娜吃掉了所有能吃下的东西,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她拖着伤腿下地,勉强在甲板上逛了一圈。
朱莉发现了她在勘察场地,却笑吟吟地看她,并不阻止。
海上……在海上是绝逃不掉的。她知道女人为什么放纵自己行动。
我不会水,也不会划船,拖着一只累赘的腿也完全没办法造成伤害。有这样的伤势,等船停靠岸边时,我真得还能再逃跑吗?在陌生的土地,她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安娜望着一望无垠的深蓝海面,感觉心情在无限下沉。
她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但这次不再颓废。安娜开始反复回忆那个被她藏起来的名字,想重新寻找新出路。梅瑞狄斯,梅瑞狄斯,她念着,心中烦乱无比。
这名字确实从未听过,王室里没出现过,身边也没出现过。
——“你是我梅瑞狄斯的弟子,不许哭,也不能哭,你答应过我能承受这一切,你必须保持冷静。”
我是她的弟子。她和我回想不起来的过去有关系吗?
安娜知道自己记忆是残缺的,但她一直没把它和身世联想起来,她以为她最特殊的地方,只在于是个被王后看中领养的孤儿。
——“我之前教过你的,当恐惧袭来,呓语回荡,理应如何?”
呓语。揣测着这个词汇,也许是某种直觉指引,安娜莫名回想起曾经所学的古代历史,那是王后强硬要求公主学习的课程,安娜陪伴殿下,多多少少也有了解。
她记得书中所说,死寂的上古世界是在呓语消退后重新复苏的。
“呓语是祂的赐福,是祂的天灾,祂选之人方能获其力量,铸就辉煌,亦化作尘土。”她轻声复诵书中这段被记载的歌谣,开始对某种力量的存在深信不疑了。她想到梅瑞狄斯,想到被其称为弟子,想到先前的经历,于是怀疑地看向自己双手。
力量?魔力?我吗?
屋内响起一声轻笑,安娜瞬间警觉,抬头看去。
只见朱莉不知何时打开了门,女人手中提着餐盒和草药,不大明亮的红发在黑暗中呈现出极深的暗红,她眯着眼睛看向自己,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在想寻求某种神秘的帮助?”
安娜没有回答。
朱莉的笑意更深,带了些讽意。
她怜悯地说:“放弃吧,你没有那个天赋。”
“所以你有?”安娜快速接上,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你承认了?不,这话就是承认了,那些老鼠那晚不可思议的幻觉,都是你做的。”安娜越说越快,“甚至连圣庭骑士之一的尼赫迈亚都听从你的话,就是因为你掌握了……”那种力量。
最后的话安娜没有说出口,抓到秘密的惊喜让人忘记谨慎,她发现自己失态,于是一时沉寂下来。
朱莉却没有生气。
“你对这方面感兴趣?”女人轻柔地问。
安娜不知如何作答才是正确。
朱莉走近了,将手中东西放下,坐在她的床边,为安娜熟练地解开小腿的包扎,更换里面的草药敷料。女人的动作温和,安娜却僵硬地一动不动。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搞不清女人的态度。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朱莉语调轻松地说,“就当是打发时间罢,我可以给你讲讲一些东西。就比如说,你去过洛里里尼的一座森林吗?那座位于你们国土西境偏远地区的森林。”
“我听说,你们管它叫旧日森林。”
……
旧日森林是一块古老之地,它与洛里里尼王国西境边界接壤,绿林树冠紧挨成群,延绵千里不知尽头。传言里面仍残有旧日时代的怪物,蜘蛛大到能吞吃马匹,巨树会拔根行走,吃人的棕熊只是其中最不显眼的威胁。
当地人很少会深入它,只在边缘地带进行采集。曾经,为了保护民众,布格家族沿着临近领土的森林边缘建了十二座城堡,作为抵挡旧日怪物的驻守要塞,但现在都成了被遗忘使命的废石堆,无人维护,只剩寥寥几座尚未破损。
一路上,随着行进的深入,她们逐渐见到这些被遗弃的城堡,证实了旁听到的闲谈所说不虚。
城堡被遗弃,是因为人们发现怪物不会来袭击。
可森林依然无人敢入,又是为什么呢?
艾丽娅捂住左臂的伤口,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尤利塞斯为她折断箭杆,但对内里的箭头倒刺无能为力,现下只有一个办法了。他握住小刀,刀身在火堆上炙烤,烧得滚烫。
“殿下,咬紧了。”尤利塞斯说着,将一块布料塞入艾丽娅口中。
钻入肉中的箭头伴随呼吸一次次的疼痛,艾丽娅望见那把小刀,没有闭眼也没有扭头。“来吧。”她咬紧布料盯着眼前的一切,含糊地说。
尤利塞斯下刀的速度又快又狠,一刀也不多余,箭头连带倒刺挂住的皮肉一并切出,创口被火热的刀烫出黑焦。
艾丽娅眼眶顿时盈满泪水,她确信自己面部肯定扭曲了,然而喉头发出几声呜咽,最后还是咽下了所有苦楚。
“接下来就要用酒清洗,如果有药膏就好了,最好的法子是抹上药膏再用绑带绑紧。”褐发骑士遗憾道,“但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们现在确实什么都没有。行李丢了大半,马只剩下一只,还在奔跑的途中被森林树根绊倒,折断了腿。艾丽娅受了一道箭伤,骑士们则至少伤了三处,所幸他们都是皮肉伤,没有危及性命。
尤利塞斯用刀切割衣物,用这些干净布料为她扎紧伤口。
艾丽娅依旧忍痛,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侧过头,看见霍华德在不远处,借着火光宰杀受伤的母马。
在先前的被追杀中,只有这匹马活了下来,艾丽娅还记得自己是怎么俯下身体贴近马匹躲避身后飞箭,棕红色的母马飞快奔跑,她能感受到它紧绷的肌肉一张一弛。
“马断了腿,就等于丢了命。就算我们不吃它,也会有别的动物来吃,更何况我们的粮食不多,不吃就会挨饿。”霍华德说的时候一直打量公主,似乎只要她动摇了,就会放弃这顿食物。
艾丽娅了解自己没有能力挥霍多余的同情心,于是只轻声说:“动作要快,让它没有痛苦地走。”
霍华德照做了。
当骑士们将血淋淋的马肉架在火上烤时,艾丽娅听见尤利塞斯说了句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