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许风。”
风扇呼啦啦地转。盛周笑着唤我名字。我从汗津津的胳膊里抬起脸。
补习班的下课时间总是喧哗又热闹,三十个人挤在一间教室,开着几个风扇,热气被搅成团,胡乱地丢进人群里。
我:“有屁放。”
盛周笑眯眯地给我看一张照片。
——他拼好的那四百块拼图,整个拼图已经初具雏形。
我这人向来讲诚信,暴脾气往下藏藏,问他:“所以你想我做什么呢?”
盛周眼晴盈着细碎的夏光,亮晶晶的。他笑得有些狡黠,像有一条油光水滑的狐狸尾巴在他后面晃啊晃。最后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凑近点。
他附在我耳旁,声音清浅似河流,一路蜿蜒到人心坎。我只觉得有点儿痒,听到话的内容愣了一下——
一个注定被板书和卷子堆满的平凡夏日。
盛周的愿望是,想让我带他逃跑。
逃到哪里都可以。他弯眼笑着说。
我看着他眼睛底下淡淡的黑眼圈,想吐槽他是不是有中二病,但又说不出口。
他被当成能冲击状元的苗子来培养了。
校方对他很是看重。
盛周不只一次和别人开玩笑说过,他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过了那条线,就真的不行了。这届奇才很多,市前一百都杀得水深火热。
那样的说法或许是在谦虚。他在别人眼里温和又佛系,稍微学习一下就能考得特别好。
盛周是很聪明,但他并不是天才。
他会倔,会在某些方面有不易察觉的傲气。口口声声说尽力而为、差不多就行,其实被别人寄予厚望的时候,也会想赢。
……盛周这个麻烦鬼。
是心思全在卷子里了吗?到底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说出“一起逃跑”这种话啊?
说到底,“逃跑”是指什么啊?!
上课铃响起,盛周又恢复到了超级学霸的状态,目光如炬地盯着手上的资料。只有透过眼睑下的黑眼圈,才能看出盛周的疲惫。
我上次见到盛周这种打鸡血的状态,还是在小学五年级。
那个时候在竞选大队长。对于尚且年幼的小学生,肩膀上的三条红杠,代表的是无上荣光。
至少对于盛周而言是这样。
大队长的标准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人等于是一统整校小学生,必须得相当优秀。
当时的盛周,为了得到同学们的爱戴,采用了一个最笨的方法。
——帮别人跑腿。
一连几天放学,他都没有和我一起走。我坐在车上,看夕阳西下。
为了等他,我们有些晚才回家,因此我错过了我最喜欢的动画片的播放时间。听着欢快的片尾曲,我心里的火一节一节往上冒。
隔天照常放学,盛周摆手歉意地笑,说你先走吧。我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人,坐到了楼下花坛旁。
人来人往,我看着他们的脸,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泪眼婆娑之际,我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是盛周的哪个同班同学吧,拖着个鼻涕,正乐呵呵地往外走。我盯了一会儿,跳下去拦他。
“盛周呢?”
他看我一眼,还是回答了:“做值日。”
我拧眉:“今天该他?”
“不该啊,”像是挺得意这件事儿,他咧着嘴:“他非要干啊!想当大队长嘛!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我轻声问:“那大队长竞选,你真会投他一票吗?”
他说:“那我肯定投我朋友啊,盛周想帮我干是他自己的事!我又没让他干!”
“……”
小学时女生普遍比男生高,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警惕地往后缩:“怎么了?”
我抬手,他吓得闭上眼。而我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露出个笑:“没什么。你是对的。”
他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色,嘀嘀咕咕地跑走了。我看都没看他,径直走进了教学楼里。
……
“嗯,咳咕、咳。你为什么还没走?”
“嗯。”
“你能等我,咳咳咳,我很高兴……。”
“嗯。”
“对不起——”盛周看着我,费劲巴拉地朝我笑。
我安静地收紧了拽他衣领的手,收获他一连串呼吸不上的咳嗽声。
当时尚且矮小无力的盛周,被怒火中烧的我推到地上,又被我扯着衣领晃啊晃。
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就明白一个事实。人生气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冷静的可怕。
“我不是很懂,”我学他温和的笑,眼晴弯得发酸,“你有当烂好人的习惯吗?”
盛周不躲也不怕,愣愣地看着我。唇瓣颤抖,似要说话。
我拎着他的力度加深:“敢说对不起就勒死你。”
盛周眨了眨眼,挣扎着,轻轻把手放在我眼睛下。
他说:“你别哭。”
冒起的无名火因为这句话灰飞烟灭。我有些茫然地,任他费劲地擦着我脸上莫名其妙滚落下的泪水。
“为什么?”我问他。
他任我拽着他,安静的人由我变成他。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要帮那种人做事,为什么把大队长这个职位看得这么重,为什么动画片的播出时间那么早。
为什么我会为你而难过。
“盛周,”我把脸埋在他被拽起的领子上,“我真的很讨厌你。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傻子。”
我看不见盛周的脸,只是感觉到我的手逐渐松了力,他直起身子,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如果我同意你把鼻涕和眼泪蹭在我的衣服上呢?”他问。
我不作声地蹭着他衣服,声音发闷:“那也讨厌。”
他笑起来。
他之后就真的没在那么做过。奇异的是,当他停止了那些无意义的献好,投他当大队长的人反而多起来。
事过境迁,我看正埋头写题的盛周,想着现在该怎么办。
毕竟学习是正事。
毕竟我现在不能把他推在地上再揪领子扯来扯去了。
突然就有些惆怅,当初的小豆芽菜现在突然有往双开门那方面走的趋势了。
“哎盛周!”
正值初三下学期,一模刚刚考完。
我们正出去拿书包,旁边就是一班的位置。方桐羽叫了声盛周,往这边挤过来。
盛周回过头,笑着说:“我不对答案。”
方桐羽挥着卷子的动作僵了一瞬。盛周一把把我的书包拎出来,看见方桐羽的表情又觉得好笑:“出去说,这人多。”
我们三个艰难地从人群中穿过。到了空旷地,盛周接过卷子,腕上的东西便往下滑。
方桐羽瞥到,眯着眼研究:“这啥啊?红绳?啊我知道了!是保佑中考考得好的那种,对不对!”
盛周右手手腕上系着串红绳,款式简单,但确实好看。
我悄悄看一眼自己左手手腕,上面是同款手串。
盛周轻轻摸上红绳,笑的很开心说:“是啊,是保佑中考顺利的。”
一个晴朗夏日,盛周说要逃跑。我就带他跑到附近区一个挺有名的庙。
看风吹碧树,虔诚的人们迈上千层台阶,只为一个答案。枝叶上绑着人世间最诚挚的祈愿,又随着阵阵铃铛脆响,和漂渺轻烟一同到远方。
我想如果我是老天奶,一定也爱旁观这红尘世间的爱恨情仇与是是非非。可是我不是。挂上牌子时,求手绳时,我总能看见身旁男生高大身影打在我脚下。一转头,他正闭着眼睛,万分虔诚地向那高堂上笑眯眯的佛像祈福。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语焉不详而笑意不明地坐观万象。
树上红纱拂动得像一声声叹息。我想了想,万分认真的在牌子上写下一句话。
【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在风里,牌子摇摇晃晃。
多希望是老天奶偷偷翻过来,看上了那么一眼。
百日誓师那天也是。
我们这届初三热闹轰轰地凑上去写宣言。
我笑着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写上一句武运昌隆。
盛周把笔用完又递给了我,我看着那么多不一样而又肆意的笔迹,扬唇,写上林枝知的名字。
这一届有一千四百个气球。
算你一个。
后来我中考前又去看了一次,发现自己名字下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