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布包里的蚕茧莹白如玉。沈知澜想起父亲在世时常说,沈家丝绸的秘方其实在选种。轮椅碾过露水打湿的石板,她忽然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温含章赤着脚追出来,中衣领口大敞,锁骨处的红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怎么不叫我?"她气息未匀,手里攥着件黛蓝斗篷。俯身给沈知澜系带时,发梢扫过对方鼻尖,带着枕畔残留的安神香。
沈知澜握住她冻得发红的手指:"今日要去县衙过契。"声音比平日软三分,"你再睡会儿。"
温含章却已经蹲下来检查轮椅的轮轴。这个动作她做了千百遍,自从三年前那个雨夜,沈知澜为护她被陈家爪牙推下台阶后,这双腿就再也没能站起来。阳光穿过云层,照见温含章睫毛上细碎的水光:"我陪你。"
辰时的县衙比往常热闹。新任县令是位年轻进士,正捧着沈氏布庄新出的金纹缎啧啧称奇。沈知澜端坐轮椅,温含章立在身侧,两人交叠的衣袖下,十指紧扣。
"桑园地契、织造许可、商路文书..."县令挨个盖印,突然笑道,"下官听闻二位姑娘要办女学?"
温含章眼睛一亮。她解下腰间荷包倒出几枚特制的木梭:"这是给女孩子们学织造用的,刻了字模。"梭子转过角度,显出"知澜含章"四字。
回程时路过城隍庙,银杏树已亭亭如盖。温含章突然跑过去,解下腰间绛红汗巾系在当年刻字的树瘤上。沈知澜望着她飞扬的裙角,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是这样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次不一样。"温含章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身时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澜姐姐,我们回家。"
糖霜沾在唇上,甜得发苦。沈知澜突然拽住她手腕,就着这个姿势舔去那点糖渣。温含章耳尖瞬间红透,手里糖葫芦差点掉在地上。巷口卖豆腐的阿婆笑出声,两人这才发现,街坊们早已对她们的亲密习以为常。
未时的布庄后院晒满新染的布料。温含章指挥着女学徒们翻动布匹,金线在阳光下流淌如河。沈知澜坐在葡萄架下对账,膝上趴着只花猫——是三年前温含章从陈家柴房救出来的,如今胖得像团毛球。
"沈先生!"一个小姑娘举着歪歪扭扭的绣绷跑来,"我绣的并蒂莲!"
沈知澜接过绣绷。针脚虽然稚嫩,但两朵莲花相依的姿态活灵活现。她抬头寻找温含章的身影,却见那人正在染缸边示范技法,月白衫子沾了靛蓝也浑然不觉。阳光穿过葡萄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匹布收了进来。温含章瘫在竹椅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沈知澜转动轮椅靠近,将温热的帕子敷在她颈后——那里有道陈年旧伤,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
"澜姐姐。"温含章突然转身,额头抵着她的膝盖,"我今天看见阿泉叔在修小孩子的摇车。"
沈知澜手上一顿。她们收养的孤儿小满已经三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温含章的指尖爬上她的手腕,轻轻摩挲那对白玉镯:"你说...小满该叫我们什么?"
晚风送来栀子花香。沈知澜俯身,唇瓣擦过她眉心:"叫娘。"
戌时的沈宅灯火通明。小满在院子里追着花猫跑,咯咯笑声惊飞檐下燕子。温含章和沈知澜并肩坐在廊下,看阿泉叔教女学徒们扎中秋灯笼。
"当年在雪地里捡到你,没想到..."沈知澜话未说完,唇上就多了根手指。
温含章眼里映着万家灯火:"我重生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她握住沈知澜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为了能和你一起老去。"
月光如水,照见两双交叠的手——一只带着常年握笔的茧,一只留着织梭磨出的痕。葡萄架上的并蒂莲灯轻轻摇晃,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融成一个完整的圆。
番外一·小满记事
立春后的第一场雨下得细密绵长。温含章支起窗棂,看雨丝将院里的青石板洗得发亮。小满蹲在廊下玩布老虎,五岁的小手笨拙地模仿着绣娘们打络子的动作。
"娘亲。"小姑娘突然抬头,发顶两个小揪揪沾了雨珠,"为什么阿泉爷爷说,我是从染缸里捡来的?"
沈知澜的轮椅碾过新铺的桐木地板,停在孩子身后。她伸手拂去小满衣领上的水渍,声音比平日软三分:"因为那日你裹着靛蓝布,像颗小蚕茧。"
温含章噗嗤笑出声。她记得三年前那个清晨,染坊伙计慌慌张张跑来,说在废弃染缸发现个婴孩。那孩子不哭不闹,只攥着半块褪色的百衲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满"字。
"才不是染缸。"温含章蹲下身,将小满冻红的手指包在掌心,"你是从..."她突然顿住,目光越过孩子肩头——沈知澜正用口型比着"葡萄架"。
雨声忽然大了。小满看看这个娘亲,又看看那个,突然扑进温含章怀里:"我知道了!我是娘亲们用金线织出来的!"
番外二·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