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传来嘈杂声,她转着轮椅出去,看见十几个短打汉子正往库房抬生丝。温含章站在染缸旁点数,发间别着的木槿花随动作轻颤。阳光穿过她的月白衫子,照见腰间若隐若现的金线荷包——里头装着桑园联契的摹本。
"李记的丝到了?"沈知澜靠近时,嗅到对方衣领上的槐蜜香。温含章转身,指尖自然搭上她肩膀:"三百斤上等湖丝,够织七十匹金纹布。"她突然压低声音,"周焕说...陈家今晚要验货。"
沈知澜攥紧扶手。十年前父亲被带走那晚,陈家也是先验的货。她刚要开口,温含章却往她掌心塞了颗松子糖——正是七岁时她们常分着吃的那种。
申时三刻,布庄提前收了门板。温含章蹲在后院煎药,陶罐里翻滚的艾草混着老姜,熏得她眼眶发红。沈知澜望着她挽起的袖口,那里新添了道烫痕——是今早改织机时被烙铁碰的。
"含章。"沈知澜突然唤她小名,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若有事...你先走。"
药勺撞在罐沿上。温含章抬头,脸颊沾着炉灰:"当年你追马车摔断腿时,怎么不想着让我先走?"她搅动药汤的力道大得惊人,"沈知澜,你疼了十年,该换我了。"
暮色漫过窗棂,沈知澜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光。院墙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温含章浑身一颤,药罐倾翻在地。滚烫的药汁溅上沈知澜的裙摆,她却先伸手护住了对方的脚踝。
"他们来了。"温含章嘴唇发白。前世官差破门的声音与此刻更夫的梆子重叠,她指尖掐进掌心。沈知澜的轮椅突然横在她身前,黛蓝裙摆如盾牌展开:"点灯。"
刹那间满院灯火通明。春杏带着染坊伙计们举着火把出现,阿泉叔手持账册高声道:"请官爷验货!"火光中,三十匹金纹蜀锦流光溢彩,每匹右下角都盖着清晰的"御赐"朱印。
亥时的县衙后堂,知府反复摩挲着锦缎上的金线。陈景明脸色铁青:"大人明鉴,这必是仿造..."
"陈公子。"温含章突然上前,玉坠在烛火中莹莹生辉,"可认得这个?"她将金线对着灯焰一转,线芯竟显出细如发丝的"宣和三年御赐温氏"八字。
知府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沈知澜转动轮椅,呈上桑园联契:"先父与温大人当年奉皇命共研水火不侵之术,这金线便是明证。"她声音不疾不徐,"陈家这些年强占的桑园,也该物归原主了。"
陈景明突然暴起,却被周焕一记手刀劈晕。知府擦着汗连连称是,眼神却黏在温含章腰间——那里别着真正的御赐金牌,是今早老镖师从祖祠密阁取出的。
回程的马车上,温含章浑身发抖。沈知澜将她冰凉的脚捂在怀里,轮椅扶手上的莲纹硌着两人相贴的掌心。月光如水,照见温含章衣襟内更多的疤痕——前世那些看不见的伤,终于在此刻被温柔覆盖。
子夜沈宅,温含章拆开发髻,青丝如瀑泻下。沈知澜的轮椅停在屏风外,听着里头窸窸窣窣的换衣声。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她慌忙推门而入,却见温含章赤脚站在满地衣衫中,手中捧着个漆盒。
"给你的。"她耳尖通红。盒中是对白玉镯,内圈刻着缠枝莲——与护膝上的纹样一模一样。沈知澜腕间的旧疤在玉色映衬下愈发明显,温含章低头亲吻那道伤痕:"以后我帮你记着..."
话音消融在相贴的唇间。沈知澜尝到她唇上槐蜜的甜,和泪水的咸。轮椅倾覆的声响惊动了窗外宿鸟,月光透过纱帐,照见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如何交织成完整的图案。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温含章蜷在沈知澜怀里,指尖描画着她锁骨上的胎记——那是朵天生的莲。晨光微曦时,她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和往后数十个春秋的晨昏。
立秋这日,沈知澜天未亮就醒了。她摸索着披衣起身,轮椅碾过铺了软毡的地面,几乎没发出声响。窗外还是蟹壳青的天色,温含章蜷在床榻里侧,发丝散在枕上像泼墨。沈知澜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对方眉尾的朱砂痣停留片刻——那里有她昨夜情动时不小心蹭开的胭脂。
前院传来窸窣响动。沈知澜推门出去,看见老仆阿泉正在扫落叶。十年了,老人脊背弯得更厉害,扫帚却依旧稳当:"小姐,桑园昨儿收最后一茬茧了。"他掏出个布包,"按您吩咐,最好的留作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