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草原旷野中的风,带来太阳暴晒过的热潮。
热度来自于笼罩自身上方的人。
他淡淡掀开眼:“放肆。”
阴影与热度倏然撤开,乌行鹤垂眉低头,不再直视:“属下冒犯。”
装模作样。
在皇宫那么多人眼皮下扮小羊、装君子,怎么一到他易禾面前就忍不住磨牙研刀了?
“那你说说,此局何解?”易禾大度,不和他一般计较。
“属下认为……”乌行鹤字音铿锵。
距离拖远,说话声小了便听不到。而此时恰好一队粉衣宫女顺宫道徐徐走来——
“算了,你过来点,小声些。”易禾蹙眉。
乌行鹤话头立马掐住,恭谨问道:“那属下便又冒犯了?”
易禾:“……”
他觉得刚刚还是太大度了。
乌行鹤坐近了些,这次倒是规规矩矩,衣摆窄袖都与易禾隔了空隙,低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得死。只是…”
“天底下无持刀砍人的判官,只有行刑的刽子手。殿下若舍得,除了刽子手,此局迎刃而解。”
【意思是……杀了喻谨?】小九小声问。
花圃中黄蝶流连,在过路宫女福身行礼时展翅飞走。易禾面上毫无反应,眼神一路追随着蝴蝶,直至不见。
“刽子手被杀,是谁所为岂不昭然若揭?”他说。
乌行鹤说:“他本就出于进退两难之地,若是自戕也合乎情理。”
一顿,缓缓道:“殿下若允,此事便由属下去办。”
声音压低后,音色低沉迷离,像是一种诱导,引人拐向没有回头路的岔道。
……的确。喻谨是这盘棋局里不可或缺的一子。只有他里应外合,在东宫中藏匿书信、在信中透露太子秘事,这桩丑闻才算“证据确凿”,太子也才能冠以“荒唐”“好色”之名。
如今他是在三皇子与生母中选择了后者,但也饱受煎熬、对幕后人恨之入骨……谁说不会就此一了百了、以死明志呢?
杀人……杀了喻谨……
易禾手指搭在凉亭木栏上,木纹风吹日晒、沟壑纵横,中间突起一根倒刺,如针一般尖锐。
他沉默了,乌行鹤也只是静静等他,两眼中情绪不明,就这么端详、观察着这位传闻里弱不禁风的纨绔皇子。
不知第几次摩挲过那根倒刺,易禾收回手:“罢了,这么做还有风险,若招来更深的忌惮,往后我处境更难。”
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扭头看花道:“总有别的法子。”
乌行鹤低垂的脖颈摆正,随着易禾的视线俯视过去,看到蝶群展翅飞离后,仅留下两只落单黄碟,在紫藤边追逐环绕。
清风掠过耳畔,两人的呼吸起伏巧合重叠,几乎同时间说了同一句话。
“一山不容二虎。”
“一山不容二虎。”
易禾一愣,扭回头去,颊边细碎卷发刮着脸颊:“你也觉得可以?”
“殿下足智多谋,所谋之法自然可行。”乌行鹤颔首,“只是人心难测,有了第一次的叛离,难保不会有第二次。殿下此番可是要赌?”
“……”即便说着正事,易禾也忍不住心里蛐蛐。
又不是人人都和你乌行鹤一般,说背叛就背叛。
“那就赌一赌。”他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睫毛在光尘中描了金边,“看看我在喻谨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像一只午后休憩的狸,毛发纤长柔软。乌行鹤则望他,缓慢而肯定道:“殿下会赌赢的。”
两人从座位上起身,易禾找到护栏上的倒刺,指甲用力掐折下来,随手丢掉。随后直起身,朝亭外走去。
【等下,你们聊完了??】
小九看着两道身影,脑子里不说一片空白,那也是云里雾里。
【所以到底是要赌什么??你们到底想到了啥办法,不要打哑谜啊啊啊啊啊啊!!】
【……呵。最讨厌和聪明人说话了。】
……
入夜,皇城南门。
易禾带几名常装便服的侍卫,轻车简从出了宫。宫门口径道几步站一甲兵,手持赤缨长枪。
乌行鹤转身拱手:“多谢殿下。殿下几时回宫?属下提前于此门等候。”
喻谨不在眼前,易禾这回连宦侍也没带,耸肩随意道:“我出来也没什么事,陪你一起去退租好了。”
乌行鹤:“寒舍粗陋,恐脏了殿下鞋袜。”
他越是推拒,越是挑弄易禾的反骨。
“脏了就洗,你带路就是。”
易禾没想到,乌行鹤那一句“粗陋”还算是收敛了。
凄凄月下,民巷僻静无光。临到京都城边的一道低矮民居旁,乌行鹤停在墙角漏风的柴房门前,低头开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