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响起的第一秒,大陆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骤然炸开数不清的畸形怪物。
那些生物或皮肉不存,或嗜血暴怒,或畸形可怖,却在听闻哨响的刹那,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抬眼仰头,寻着哨响挪动自己的身躯。
神经紧绷,手持武器,守在自己国家最后的阵地前,誓死捍卫祖国尊严的各国士兵,也被那过于统一的动作和尖锐的哨声惊得不知所措。
直到镇守米德加尔特的玛尼抚着怦怦跳动的心脏,感受从内心深处不断上涌,流窜的某名情绪,转身疾步冲进了联络室发出第一条询问的信息,各国为了此次战役特地安装的联络大屏上才像炸开花般跳出一条条视频。
那时苍梧对白笙其实只说了一半。
巨大的云层托着温珣和旧神缓缓升起,哨声在颠簸中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断时续,被怒号的狂风刮得支离破碎,却又被下一声捡起,拼凑,塞进风团里冲向远方。
从第一声哨声响起的那一刻开始,瓦沙克就察觉体内邪神的力量开始不安地躁动,翻滚,起伏——像极了八百年前,旧神陨落的那一日。
他堪称惊恐地把目光转向了天边,此刻云台已经拖着他们行了数百公里,入目是辽阔的海域,不时装点几块形状大小不一的岛屿,正午的烈日正当空照耀,炽热的阳光自头顶打下,一道道犹如最圣洁的白纱缠在温珣的四肢上,让他此时看上去格外端庄而神圣。
——你想干什么?
神奇地,邪神抬手不经思考地扯住那片衣角,察觉明明冰凉、滑-腻的上等丝绸面料触感在每一寸神经里流淌,心口却总觉得,对方即将消失。
他张张嘴,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喃喃将心中的话吼了出来:“温珣,你想干什么?”
温珣没有回答他。
曾经的旧神,如今的凡人,只是扭过头,向他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目光。
他答:“几个月前,苍梧曾经对白笙说,这是用谢无今的骨头做成的哨子。他说对了来源,却刻意没有告诉她基于此,这个哨子拥有的功能。”
瓦沙克说:“我知道,流浪者在上面抹了一层血,所以你们可以通过这个哨子联系。”
温珣点头,几秒后又摇了摇:“不止如此。”
海岛渐渐近了,两人看见陆地上楼房星罗棋布,穿着盔甲的士兵和五花八门的式神满天乱飞,间或爆发出数道刺眼的亮光。
——海中之国,乐风。
望着云下陷入混战的城市,温珣沉默数秒,捏起手里的骨哨,不由分说吹响几声。
瓦沙克劈手抓住他的手腕:“你-他-妈先告诉我这个哨子到底有什么用!”
看表情温珣或许真的打算开了口,下一秒两人却听耳边传来无数令人牙酸骨软的窸窸窣窣声响,邪神眼皮重重一跳。
陆地上的情景骤然转变,在所有人都还反应不过来的刹那,那些盘踞在屋顶,路灯,雕像,还有大型式神上面,人鬼不像的玩意终于闭上血盆大口,瞪着六只乌黑到没有瞳仁的眼珠,无声无息地望向了头顶雪白云台。
瓦沙克心头剧颤:“骨哨,能够吸引这些曾经与你们同源的物种?!”
温珣点了头:“对,因为骨哨的主人是接纳了我的伴生神兽菲尼克斯的人类谢无今,骨哨上涂抹的血,是旧神噎鸣的心头血。”
所有怪物齐刷刷地松开双手任由自己掉落,然后在士兵操控式神撕咬上来的刹那尖啸一声,肉块组成的翅膀穿透肩胛骨血淋淋地扇动起来,将怪物往上空带去。
一时间云台之下,海岛上空黑沉压抑,数以千计的怪物腾空而上,寻着哨声去追赶云台,就连海底蛰伏的无皮蜥蜴,人面蛇妖也一并破开水面,扭动着自己的身躯逼近。
守在家家户户门前的士兵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其中一个职位最高的长官用凄厉的声音拉回了他们的神智:“傻-逼——!”
他指着那雪白云台,怒不可遏地说:“赶紧让式神千里传音给各国,那上面,八成是尊者噎鸣!”
……
砰!
阿斯加德的大门被一把推开,卢修斯正安顿好熬了一个通宵给人看诊的林奈娅,一扭头又对上玛尼焦急的目光,当即一愣:“怎么?”
玛尼扫了眼玻璃,只见天幕黑沉,却并不是乌云笼罩,而是数不清的骷髅巫师在即将踏入米德加尔特的刹那调转方向,无声无息地隐入茫茫雪原。
漫长的数分钟后,他收回目光,说:“你守在这里,我得去找一下尼奥尔德。”
卢修斯不答反问:“刚刚阆风谢共秋发来消息,说是他们那边的猴面龙鸟也突然停止攻击,朝某个方向飞走,你说,是不是亚特兰蒂斯那出了什么……”
“很有可能不是亚特兰蒂斯,”玛尼打断他,通宵几个晚上,他满眼血丝眼底青黑,此刻实在撑不住地伸手掐了掐眉心,“而是温珣,不久前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我体内升腾,像是……神格。”
卢修斯怔住,好半晌,等对方就要一脚踏出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拉住了他:“……你现在找不到他了。”
玛尼刷地扭过头:“你什么意思?”
“……”
卢修斯眼神闪躲一下,自暴自弃地开口:“我已经联系不上我神了。”
玛尼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顿了顿,卢修斯又说:“其他国家也一样。”
“五国所有神明,全部和大陆失去联系。”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在两人耳旁,卢修斯闻声转头,听见呼呼尖利风声,下意识举刀,眉间神赐纹样大亮,瞬间就造出一面硕大盾牌,直直迎着不知名的东西一挡!
咔嚓!
翠绿色的圆形护盾瞬间和不知名的巨大冲击波撞在一起,周围的陈设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股脑地飞了出去,砸在墙上,眨眼便碎成粉末。
同一时刻,卢修斯眼睁睁望着翠绿色的盾面上,如蛛丝一般的裂缝迅速蔓延整个平面!
砰!
谁都没想到藏有新神力量的盾牌居然在毫秒之内崩碎成片,电光火石间卢修斯只来得及转过头将玛尼扣紧在怀中,整个人弯起身完完全全包裹住,下一秒,整个背部皮肉彻底崩裂,灼烧的痛感瞬间席卷他的大脑!
“什么……东西?”
烟尘冲天,满眼赤红,飓风将两人整个掀翻,狠狠砸穿三面墙壁才堪堪停下,卢修斯睁眼时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大股大股血液不要钱地滴落。他缓了好一会,才屈肘勉强顶起上半身,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低下头看向玛尼。
玛尼埋在他怀里,所幸因为有个人-肉护盾伤的不重,捂紧嘴撕心裂肺地咳嗽数声,勾住头顶脖子不轻不重一扯,干脆利落地将前后顺序颠倒了个个,仰起头召来长弓喝道:“谁?!”
“……”
无人应答。
玛尼索性拉弓如满月,快如闪电地嗖嗖嗖连射六箭,当场清开空气中遮掩视线的尘埃。
两人同时看过去。
只见三面墙壁之外,尼奥尔德为了享福特地装的超大落地窗化为齑粉,地板上一片狼藉,神明本人衣衫褴褛踩在玻璃渣上,披头散发,神色暴戾,手中铁锚深深陷在墙面中,瞧着样子像是堵住了即将坍塌的宫殿,一手握着刚刚射来的六把箭。
见两人看过来,他轻轻一转眼珠,五指一松,六只箭哗啦啦落了满地。
“法则苏醒,外海恐怕有大麻烦,”尼奥尔德冷冰冰地吩咐,“让所有人往内陆迁移三十公里,无任何命令,谁都不准靠近海边!”
说罢,惊人的爆炸声响彻地表,尼奥尔德立刻转过身去,看见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海啸山摇,半空中那猩红血点已然扩散进半边天幕,漆黑的裂缝扩张到极致,一个头生龙角,赤发白瞳,百米多高的巨兽钻了出来,扬起一掌拍碎了半边海面!
——那是什么?
玛尼施法控制住卢修斯后背的伤势,望着那末日一般的场景,眼珠微微颤-抖,轻轻地问:“那是……法则?”
尼奥尔德哼笑出声,满脸不屑和讥讽:“是啊。”
玛尼的眼珠转了转,这才注意到神明掩盖在衣摆下的一条腿已经鲜血淋漓,看样子是筋骨寸断,丝毫无法动弹。
他张了张嘴,刚想问对方需不需要医治,就听神明语气仿佛淬了毒般阴冷:“魔海中邪神的魔力泄露,现在,只能看褚寻鹤自己的意志到底够不够坚定了。”
“什……”玛尼登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什么?!”
“法则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尼奥尔德愤然说,“我……”
他一个我字彻底说不完,胸口发紧的疼,两眼一暗,彻底跌进了黑暗。
……
亚特兰蒂斯海面已经一片狼藉,再不似先前模样,法则那沉沉一掌将地势打得粉碎,海水被分开了,露出海底的断垣残壁,百来米的浪涛顶着足以烧尽魂魄的火焰劈头倾盖,被褚寻鹤几人险险避开。
一如温珣猜测,强行自断一臂唤醒法则的流浪者失去了所有战斗力,唯一的用处便是驱使邪神抵御法则癫狂的袭击,然而在这源自初生混沌的威压下,邪神的魂魄也已经濒临粉碎,布提斯和他的金蛇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又是一掌,法则甚至无需使用更加繁复的招式便已经将他们杀的慌不择路,塞壬侧身避开足够把尾巴削成刺身的土块,举起三叉戟瞄准那双雪白的眼珠就是一扔——
叮!
新神和旧神之间的力量悬殊实在太过于巨大了,他这一击在法则眼中不过是蚍蜉撼大海,只两根手指便轻而易举地捏住,随后猛地朝反方向一甩。
三叉戟立刻化作最为致命的武器,擦过塞壬的鱼尾深深嵌进海底之中,霎时扬起漫天尘土。
……简直是怪物。
塞壬摁住尾巴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难掩惊恐地想。
简直是怪物!
又是一掌,褚寻鹤眼疾手快把他拽开,揪住衣领直截了当丢到了身后。
“滚后边,去找塔尔赫尔麻烦。”他头也不回地说,“别在这碍我的眼。”
塞壬被忒弥斯一把扶稳,闻言嗖地抬头瞧了他一眼。
褚寻鹤的脸色实在不算好,自刚刚那大股漆黑的魔力钻进他体内后,大脑便时刻处在被钢锯来回拉扯的剧痛里,心口暴虐和嗜血的杀意不受控制地往上涌,耳旁不断有声音在叫嚣,让他放松,接受,顺服,大开杀戒。
察觉到塞壬的目光,他的眼神已经冰冷得可以冻死人,不冷不热地开口:“还不快去?”
塞壬怔了怔,随即听见天照的虎式神被杀的怒嚎,当即扭过头,和忒弥斯疾步去了。
法则只有半个身体钻出了虚空,望着褚寻鹤将三神都一股脑赶去对付塔尔赫尔,不禁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不怕死?”
褚寻鹤抬起眼皮,对上那双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情感的白色眼珠。
他说:“怕。”
法则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时好奇地挑了挑眉。
褚寻鹤握紧剑,伸出两指,轻轻抚上了剑柄上一笔一画,格外凌厉的字:“但,更怕失去他。”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咬破舌尖,金色的心头血从伤口流了出来,落在了剑身上。少顷神明的眼睛又变了个模样,那金色的龙瞳如同蒙上雾气一般灰暗下去,暗淡、冰冷、最后冲上一层嗜血的红。
法则终于不再是那种看笑话的姿态,他稍微坐正了一点,垂下眼安静地观看这蝼蚁的变化。
褚寻鹤周身已不再充斥着旧神神兽那纯净的龙气或新神干净凛冽的神力,无数肮脏、污浊、浓黑的气息包围了他,不断地加重、变浓,最后,砰地爆开。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臂挡住,再放下手时,眼前故友已不再是之前模样,金瞳变为暗红,六对嵌上钢铁般锋利羽毛的翅膀从血肉模糊的后背捅出,血淋淋地在空中摆动。
天照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挡下塞壬一击的塔尔赫尔也失声叫道:“疯了?!”
他说:“魔海中压迫的力量可都是五百年前你替温珣挡下的,那些陨落邪神的力量,你以为你自己能够承受的住,不失去理智吗?!”
褚寻鹤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无声地扇动着那六对钢铁翅膀,生出漆黑龙鳞和畸角的脸高高抬起,看着高空似笑非笑的法则,一抖腕:“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