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海上，高天之下，云层之中，飞鸟不见踪影，忽然数道身影一头捅破云层跃起，又随即向下沉进层层叠叠的云海里。

如此这般，起起伏伏重复数次，间或相碰也是快如闪电，一触即分，强大力量掀起的气浪将整个天幕撕得乱七八糟，金属相撞的沉闷声响不断在空气中回荡。

褚寻鹤一刀劈开迎面而来的沙暴，闪身脱离铁爪，侧目看向黄沙背后直直站着的旧神。

他说：“三秒。”

黄沙背后捏紧镰刀的塔尔赫尔动作一僵，随即察觉身后传来呼啸声，连头也来不及回举起镰刀毫不犹豫一砍——咯吱！

刀刃在半空划开雪白又鲜明的弧度，随后当头对上一颗纯金的浑-圆囚笼，他浓黑的长眉突地一跳！

果不其然，顷刻间囚笼从内分解，一条条头尾相接的金蛇睁开乌黑到没有一丝光亮的眼，摆动长尾飞快地攀上镰刀刀刃。

“……！”一瞬间塔尔赫尔有无数句脏话冲到喉头，又在他狰狞的表情中被尽数咽了下去。他几乎是在第一条蛇攀上的刹那便捏紧斩月，却绝望地发现属于自己的伴生神兽已经失去了化形的能力。

他暴怒地喝道：“布提斯！”

远处遥遥飘来一声轻笑，随即那千万条攀上神器的细蛇中的一条裂开嘴，露出尖利獠牙，干脆利落地咬在了旧神虎口。

三秒内，由邪神布提斯创造的致命毒药就会顺着伤口涌进邪神的血管，然后，让对方感官失调，彻底失去战斗力。

“艹！”关键时刻塔尔赫尔眸光骤变，在细蛇咬住虎口皮肉就要加重力道的刹那并拢手指，生生捏爆了挤在自己指间想要注射毒药的蛇头。

黑褐色的鲜血喷了神明满手，那由大陆所有污浊和肮脏酿成的液体在暴露的千分之一秒间便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直冲人天灵盖，将塔尔赫尔熏得两眼一黑，失去了霎时的反应力。

就是现在。

褚寻鹤两指作哨，仰面一吹，尖利哨声响彻云霄，随即有人从塔尔赫尔身侧穿行而过，刮起阴湿冰冷到和周围格格不入的风，长箭随即破空而来！

塔尔赫尔又骂了一声，捏着镰刀丁当格开利箭，侧身转头朝着感觉奔去，当头劈下一刀：“给我去死！”

噗嗤！

手起刀落不过毫秒，来者避无可避，刀刃直接削断骨肉撕裂其下百来米万物。

滚烫的鲜血溅在旧神脸颊上，浓稠而多，哪里都对，只缺少龙气。

不是褚寻鹤？！

塔尔赫尔一怔，蛇血带来的感官屏蔽眨眼消失，他掀起眼皮，对上一双熟悉的金瞳。

一桶冷水篼头浇下，寒意顺着脊背直窜头顶，已经五百年未曾跳动的心口突然传来剧痛。

旧神踉跄了一下，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截断掉的臂膀。

在那个瞬间神明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捏紧那条断臂在原地站了数秒，忽然一把拽住对方的衣领，颤着声质问：“为什么不躲？”

他抖着手，脸色惨白，表情癫狂，声嘶力竭地又问：“为什么不躲？！”

流浪者被他揪住衣领拽起来，脚底悬空，窒息感冒起又在神经叫嚣，面上神色倒是丝毫不变，不笑不怒，眼帘轻垂，右手裹住了伤口。

面前奔来一个人，他定睛了去看，对上褚寻鹤慌张得有些呆滞的双眼。

隐没在云中的邪神也缓缓走了出来，他们本就是因邪神克洛诺斯神格的驱使才魂魄离体前来助阵，大半自我意识都还被封印在结界中，眼下察觉主神受伤，便安静地漂浮在他的身边，无声垂着眸子沉默。

断臂地方还在流血，身为人的猩红血液流尽，金灿灿的神血便淌了出来，穿过云端，破开雾气，到了人间或许便是一场金雨。

若是以往塔尔赫尔或许还会在意一下大陆神力平衡，眼下他已经无法思考，拽住流浪者的衣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覆上伤口，唇-瓣哆嗦念咒。

咚地一声，大量来自混沌的神力砰涌而出，如一张薄而细密的纱网把伤口裹住，止血，治疗，最后皮肤自愈，结出丑陋如蟒蛇的疤痕。

他盯住那疤痕，许久许久，开口时声音暗哑：“满意了？”

流浪者歪头，分明痛得血色全无，双眼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亮。

他回答：“别怪我，哥。”

塔尔赫尔攥着他的手指抖了一下。

流浪者的嗓音温柔而低沉，说不出话语间蕴含的到底是怜悯、歉疚、还是释然，说：“我只是想要让这个世界的自己不再面对那么多遗憾。”

塔尔赫尔问：“你知道这一刀会唤醒什么，会带来什么吗？”

流浪者笑着回答：“当然知道。”

天光被遮住，好像有成片的乌云挡在阳光前，但当所有人同时抬起头看去，却见墨黑的天际跳起一点血色，有什么东西正在那不详的嫣红里蠢蠢欲动，试图破而钻出来。

褚寻鹤听见形如利爪摩-擦的咯吱声，心中那股没来由的慌张更加强烈，他猛地转头看去。

果然，下一秒那抹血点晕染开，而后……砰！！！

天地震动山川战栗，厚重云层劈开一条口子，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正滚滚喷-出岩浆的裂缝。

——那是海面之下，压藏在地壳之中，曾被温珣以飓风刮回地底的滚烫熔浆，无数远古时期的异变巨兽和怪物都蛰伏其中，只待有一日，这旧神强行降下的沉重土地和冰冷海水再度消失，他们便能够再见天日，刮起腥风血雨。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那橘红色岩浆不安地躁动起来，足以把一切融为灰烬的液体搅动着，翻滚着，而后刷地破开，冲出一条百来米高的无皮蜥蜴！

褚寻鹤眼皮一跳，一剑当头砍向蜥蜴那血管跳动的头颅，却又听身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咚！砰！唰！

剑身切进蜥蜴巨大的红色眼球中，橘色的血液滚了出来，无数粘在一起，蜷缩着身体的小蜥蜴以卵的形式随着鲜血滚进岩浆中，很快迅速生长，膨胀，睁开和他们的母亲毫无差别的冰冷双眸。

褚寻鹤后背全湿，开口就是一句咒骂。

还未来得及斩杀，就见远处突然烟尘冲天，一座一座高山在眨眼之间塌陷，一声一声尖利或怪异的嚎叫破空而来，浑身尖刺的猴面龙鸟冲天而起，朝着几人方向露出自己满嘴獠牙。

“黑暗时代，旧神陨落，魔兽蜂拥而起，海面之下、群山之中、雪原之内、黄沙之底，随处可见无皮蜥蜴、猴面巨鸟、骷髅巫师、人面红蚁，”沉寂中，流浪者轻喘口气，张合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地说，“他们都是与我、我们，一同诞生于混沌的东西，代表善恶，一旦一方式微，另一方必定暴起，以维持平衡。”

说罢，他一顿，眸光流转，看向那不断扩大的血点，等金色爪子从红透的天边探出，才语气冰冷地说：“包括你，法则。”

“我很荣幸，你终于愿意和我见面了。”

一声轻笑，非人似鬼。

巨大的爪子撕开了天空，随后慢慢挪开，露出深不见底，漂浮着无数物质的黑暗。

褚寻鹤无声握住了剑。

黑暗中有东西开始游动，塔尔赫尔收回拽住衣领的手，转身护在流浪者面前，一把斩月镰刀光芒烁烁，折射出的神力如薄纱般笼罩，为身后的人织起无形的保护网。

流浪者注意到他的动作，被昏暗吞吃了大半的眼中划过一丝暖意。

裂口越发大张，利爪几番扒上边沿，又几番收回，终于低沉的声音再次响彻寰宇，只不过这一次这声音中带着诡异。

黑暗被什么东西遮住，法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也很荣幸。”

祂语气淡漠：“能够看见你、为了见我而自断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