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这里看着我孝顺姑姑,还是出去歇着。”女子眉眼不抬,用勺子按压碗中物。
俞沅之警惕:“你要做什么。”
罗羡仙唇角轻扯,靠在床边,左手大力掰开罗女君的嘴,右手将勺黏稠黍饭送进去,再紧紧捂住口。
罗女君双眼血红,眼珠几乎要奋力瞪出来,枯瘦脖颈数道青筋凸起。
罗羡仙一口接一口,一碗接一碗,塌上人咽不下,便用手向其嘴里塞,五根手指烫得通红发颤,喂到最后一口,罗羡仙的指头已肿成几根小红萝卜。
俞沅之目睹全程,大惊失色,当看到一摊秽物从罗女君嘴角流出,人同死鱼时,她再也忍不得,上前撕扯女子衣袖:“你在做什么!”
罗羡仙转头,胭脂已然哭糊,狠狠瞪她,咬牙道:“若要报官,随你去!”
啪嗒。
勺子砸在瓷碗里,清脆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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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撬开一角,吹得帷幔轻轻晃动,屋内隐散一股清雅沉香,罗羡仙醒来时,恍惚瞧见枚紫云香囊挂在床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缓缓坐起,嗓音如同老妪,沧桑沙哑。
俞沅之守在塌边几个时辰,等人清醒。
“为何。”她平静问道。
“什么为何。”
“为何对那人如此。”
罗羡仙歪头盯着香囊,冷笑一声:“咎由自取。”
罗女君已身故,饱受折磨,死不瞑目。
俞沅之:“你姑姑身后事,如何处理。”
“她久病不愈,意外撒手人寰,我心甚痛。”
俞沅之:“不解释一下吗?”
罗羡仙双目红肿,与她对视:“解释什么,你若要一纸诉状告到衙门,随便去,反正此事我已向皇后坦言,皇后到头来也会保我一命。”
女子轻扯嘴角,但垂下眼帘,看到被包扎好的五根手指,目光瞬然僵住。
俞沅之:“这几日莫再碰水,烫伤药散也需隔日更换。”
罗羡仙沉默,吸了吸鼻子。
“安神汤与药膳小火温着,等下记得喝。”
说罢,俞沅之起身欲离。
“罗国公……是霍琅杀死的吧。”罗羡仙突然问道。
俞沅之脚步一滞。
罗羡仙低头:“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快,还以为要再等几年,才能等到罗国公过世,才能痛痛快快为我家人讨回公道。”
俞沅之未转身:“这是何意?”
罗羡仙握住包扎好的一只手,缓缓道:“你们应当都不晓得,我还有一个亲兄长,下生右耳有缺,是个痴儿,罗家嫌他丢人,对外称早夭,将他关在东屋不许出门。”
俞沅之微微握拳。
罗羡仙:“罗国公不喜我爹,总说只有小女儿最像他,骂爹老实蠢笨,后来欲上奏,循先帝时例将爵位传给小女儿,祖母反对,龃龉时被罗国公一把推倒,头磕在桌角,过了世。此后罗女君更为张扬,一心争爵,算计我爹娘,那日爹乘船无故坠湖,被水草扯住腿,淤泥塞满嘴,尸身拖上来后,罗国公还憎他有损罗氏名望,灵堂上,罗女君不知从何处寻来个男子,说是我娘远房表哥,和娘有苟且之事,那男子为钱财不惜诬陷,娘大受刺激早产,两日后,罗国公将我尚在月中的娘送往寺庙,将弟弟交给罗女君,可是没过多久,弟弟也死了。”
俞沅之沉默,转身。
罗羡仙抹了把脸,湿漉漉:“我娘油尽灯枯,被他们接了回来,临终前我哭着说,我定会照顾好兄长,要娘放心。此后我仅剩一个亲人,兄长吃不饱总挨婆子打,我就偷偷攒下点心从窗子递给他,兄长手很巧,会给我扎风筝,虽然都是脏乎乎的,可我晓得,他将最好的都给了我。有天偷溜去东屋,那些仆妇敷衍我,说兄长不在,我趁她们不注意趴窗子,瞧见兄长被绑在椅上,罗女君正喂他黍饭,那东西火上烤熟滚在一起,浇上井水塞进口里,顺着喉咙,烫得五脏六腑犹如刀割。我想进去啊……想救他,可我做不到,用咬的用踹的用打的,我都不是那群婆子的对手,被送回院子,只能哭,我什么都做不到。”
俞沅之慢慢坐回塌边。
罗羡仙捂住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冒出:“罗女君小产,听卦师说是兄长八字,克了她腹中子,她丧心病狂,要兄长陪葬!罗国公本就认定痴儿惊扰先祖,是不祥之人,由得罗女君胡作非为!那日起我便发誓,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女子嗓音哑得像吞了柴火,浑身颤栗不断。
“其实在鲤鱼池,杨家母子羞辱你娘,我并非帮你,而是帮我自己,爹娘手足,我从没能护住任何一个,如果我可以……”
罗羡仙呜咽着,失声痛哭。
半晌,俞沅之缓缓伸出手臂,小心翼翼拥抱女子瘦弱的身子,像娘从前哄她般,轻轻抚背。
佞臣拼权,血影刀光,兵马争地,剑拔弩张,商贾求利,诋毁同行,世家高门之中,为权势,为地位,反目成仇,遑论手足血亲。
前世今生,有些仇总该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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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俞沅之将被角向内掖掖,熄灭油灯,从罗羡仙房中离开。
回到屋内,她瘫靠软榻,疲惫不堪,心中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何滋味。
她虽不曾手刃仇敌,却亲睹那一幕惨状,罗女君在残害无辜生命时,又是否能料到今日。
烛火轻爆,俞沅之忽地回神,留意到妆奁上一枚方盒,走近拿起,掀开盒盖,一块熟悉的玉佩跃然眼前,半掌大小呈方圆形,质地温润,雕琢为山海式样,而最下方,刻有浅浅的契文“邺”字。
俞沅之:“……”
与霍琅那枚玉佩一模一样,仅仅字纹有所不同。
她瞧了许久,指尖遍遍抚过,夜不能寐。
两日后。
东方欲晓,罗府静悄悄,一道高大身影从后门晃过。
俞沅之靠坐廊下闭目小憩,听到脚步声,缓缓睁眼,抬起头。
霍琅漆黑眼眸略显不安,从上到下打量眼前人,问:“无恙?”
俞沅之握紧玉佩,轻轻颔首。
罗女君亡得难堪,无人记挂,草草下葬,若非顾及罗府颜面,罗羡仙许会将其丢到污雪坡也未可知。
霍琅稍能猜到原委,但她不想说,他亦不问。
男子坐在她面前,单手抚膝道:“可要离开罗家?”
俞沅之头倚廊柱,垂下眼帘:“我想……再等等。”
罗羡仙虽报了仇,但明显受惊过度,整个人恹恹蔫蔫。
无论是罗国公父女,又或是徐鄞,都曾与罗羡仙密不可分,但她由始至终,未将仇恨加诸在女子身上,知晓其多年苦楚,心疼更甚,冤有头债有主,既罗国公父女已无,她与罗氏宿仇,一笔勾销。
霍琅抬手,欲碰碰她的脸,停在半空片刻,垂下手臂。
“那就等年下。”他道。
俞沅之很想带罗羡仙一同到新宅子过除夕,但刚冒出这想法,她便自嘲摇摇头,罗府大权尽在女子手中,又有皇上封赏名号,皇后为盾,三皇子夫妇为依仗,怎会需要她的怜惜。
“你昨晚巡夜值守,可休息过吗?”她将目光落到霍琅身上。
男子双眼布满红丝。
“睡过半个时辰。”他道。
俞沅之低头:“那霍将军……每年除夕,是进宫还是回霍家宅子。”
她忽地将手中物件攥紧。
霍琅肩背挺直,闻言膝上掌握成拳,喉结浅浅滑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