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天花板的谢玉海无声跟念着。
放在以前,如果谢云哲说出一模一样的问题,无论他们处境如何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
只要跟最爱的人在一起,他就是幸福的。曾经天真的他如此笃信。
然而踏进这片土地生活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但在艰苦难堪之际回答自己幸福,这没错。毕竟人活着总得求个盼头,有一点安抚内心的花言巧语。
真正的错误是,他没能想到那之外的‘幸福’,也没想到他真的可以去争取、去拥有。
谢玉海撑着床坐正。
“他们对我很好。不是虚假客套或为了谁的命令故意做给人看。”
“这很冷,但只要不跑到荒郊野岭,室内和公共暖房都是正常温度……”
学会按条理摆事实的他认真分析起来。
自打谢云哲开始忙得不见踪影,关照他生活的就成了一起工作的同事。
尽管他五岁时就能跟成年的游民打架抢饭吃,这点担忧对他来说没必要。
得知他没上过学,厨房领班送了他一套全新的教材,有意分给他量少的简单工作,好让他尽快完成后自习。
无论在宅邸还是镇里,没人会因为他的跳虫出身差别对待,也不会因为年龄而小瞧他。平时的玩笑不算在内。
少年卡在最终总结这一环。
谢云哲温柔地替人引导下去。
“如果你可以留下来,不是作为被接济或驱逐过来的对象,而是在新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生活,你会愿意吗?”
谢玉海抬头后的眼神里混杂着太多,而除了占比最高的疑惑,那一闪即逝的惊喜没有被谢云哲遗漏。
只要看见这点,作为领袖的谢云哲就已明白他还在各地流浪,风餐露宿的跟随者们会怎么选了。
从这片土地上孕育的生命,即便是振翅可飞万米之高的鸟类,也永远无法抗拒一个“落地”的诱惑。
落地,扎根,魂归故里。
古往今来由人创造了诸多词语用以指代,也只有人能够准确描述这一份比蓝月更奇迹的情感需求。
所以当老兵巴兹于两天后的凌晨三点离世,遗嘱是要求将他运回老家的偏僻山沟,跟亲人葬在一块时,没有任何反对声音。
对老人的死早有预感,医院里没有漫开太浓郁的悲伤。
就是有两件奇怪的事在众人间流传起来了。
第一件事,巴兹离世前两天,苏罗少爷曾独自过来探病。
那个下午整条走廊都能听见老头的大笑,一阵接着一阵,虽然沙哑也不连贯,可却极富感染力。
第二件事,巴兹去世当晚,守床的护士曾惊慌地跑去找值班医生,嘴里不断喊着‘不可能’、‘天哪’、‘我绝对没看错’等奇怪的话。
可过后她又不承认了,声称她只是太难过,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载有老兵遗体的灵车于午后抵达哈曼特的休息站,原地休整两小时。
季宇飞支开其他人,在足有一个手术室大的后车厢打开冰棺。
气门发出悠长的呲声,洁白的顶盖抬起滑开,他震惊的眼瞳中倒映着一具年轻的尸体。
死者是男性,高颅顶宽鼻头的相貌符合本地原住民的特征。
由于一路躺在低温环境,他苍白的肌肤像覆了一层霜雪,绵密颗粒填满眼皮缝隙和褶皱。
可冷冻是无法让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复原成年轻模样的。
巴兹在心跳停止的一刹那返老还童——这便是发生在凌晨三点的诡异事件。
院方第一时间通知了他,也迅速封锁消息。
这件事连苏霆都不知道。
季宇飞摘帽低头,默哀致敬数秒,随后独自开始尸检。
因为花费一年跟进生物记忆芯片的研究,门外汉的他现在也有半吊子的解剖水准。
再加上出发之前,军中唯二知晓实情的小少爷给过他提示,他便直接跳过不重要的步骤。
剖开死者胸膛,夹断对方肋骨,检查内脏的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会……”
他的呢喃在面罩里回响,放大声音里的惊愕。
肾,肝,肠,肺部……
巴兹的这些器官完全符合青年时的状态。
它们非常健康,这点用肉眼就能直观地感受到。
尽管死亡八小时后又被冷冻导致颜色变化,表面却没有衰老或病变痕迹。
可巴兹早就是多项重病折磨的患者了,他用的每种续命药物都在蚕食自身,损伤机体。
视线上移,小心切割着肌肉和膈膜,死者的心脏又让季宇飞目瞪口呆。
那颗生命之泵上,有一个明显的豁口。
像是被某种细长的,比如刺刀或较硬的树枝扎穿。
扎穿……
联想到老兵七十五年前的奇遇,季宇飞无法再保持冷静。
“那个经历、是真的?可是——”
可是这无论在哪方面都说不通啊!
首先巴兹没有使用大量蓝月能源救命后的表现,人类也不可能一直带着没愈合的心脏伤口生活。
他也不像苓元帅,经过一场意外的死而复生后脱离常人。
他就只是作为一名普通的小兵,平凡的民众,在那个雪夜回来后无为亦安稳地活到终老。
过去的坠崖得救,现在的返老还童,两件同时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只能用“奇迹”解释。
是真正的,无视生命法则的奇迹。
和游唱歌手麻子相似,但又有明显区别。
强压一股不安,季宇飞提取尸体的血液和部分组织。
能力和设备有限,他只进行了最基础的检测。
最终结果还是指向一个足以震动全世界的推断。
——躺在冰棺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年轻的士兵巴兹
傍晚五点,当季宇飞通过通讯器传回消息时,在红屋的苏罗刚结束一场例会。
得知了结果,他没感到太意外。
下令遣散所有人后,他独自来到豪华的办公桌前。
拉开第一格抽屉,里面躺着装有晶石与纽扣的糖果盒。
那名游唱歌手的失踪,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本就无名无姓,虽然友善热情实际却从不跟人深交,跟他交流后只会记住他挂在嘴边的故事论,他那活跃敏锐的思维。
他没有具象化的‘我’。
在将自己塑造得单薄一事上,他是绝对的天才。
所以哪怕他某天忽然不辞而别,人们谈论起来也只会说他是个才华横溢,热衷跟灵感跑的无名小卒。
尼克·哈里斯倒是有来问过,但也直接信了‘麻子说要去一个地方取材再回来’的说辞。暂且不论他是否是真信。
——讲故事的人,在故事中不存在身份
麻子,或该说他背后的东西似乎在践行着这条他深信不疑的铁律。
把玩着小盒,苏罗思绪飘远,飘到巴兹回光返照的那个下午。
许是将死之人特有的预感,老头当天一早就表现得很激动,神智也比往日清醒。
等他带来找到‘恩人’的好消息后,说话都费劲的巴兹看着这颗晶石,竟孩子似得笑起来。
笑完老头颠三倒四说了许多,分享他童年的糗事,在自己婚礼上闹的洋相,抚养第一个孩子时鸡飞狗跳的日常……
最后还回东西,对方如释然般陷进枕头中,含笑喟然。
——他跟我说,他可以借给我一个更有意思、更精彩的故事
——而我开玩笑回他,我不是已经在故事里了吗,你还正在看呢
——然后我们就一起笑了
……
“叩叩。”
敞着的大门传来敲击声,是礼节性的提醒。
回头看到苏霆的脸,对上那双深沉的,永远在忍耐着什么的眼眸,苏罗饶有兴致一笑,边不着痕迹收起盒子。
“还有什么东西忘了吗?今天连续借我的笔、问我要你自己也有的登记簿、找我拿一份根本没用的旧档案的亲爱的哥哥大人。”
听完整串复杂又长的定语,苏霆也不好再说出刚才现编的理由。
他的厚脸皮其实还是有限的。尤其是在这人面前。
“你有……”
下意识挤出两个字,苏霆有些许慌乱地错开视线,喉结上下滚着。
他想就老兵巴兹去世的事安慰,可青年管束情感的能力连他也自叹弗如。
他想问对方在西营地的奇怪表现,可他又担心会被人笑作捕风捉影,被草草敷衍过去。
但是,若不开口,这团堵在他心间的乱麻终有一天会彻底打成死结,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房内寂然,始终没响起谁无情赶人的喝令。
于是苏霆下定决心,不再害怕对视地抬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
“打扰了呢,我亲爱的。”
不速之客连声音都来得不是时候,劫走苏霆的开头,他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发问。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苏霆扭头,狠狠瞪向来者。
“噢?大哥也在啊。”弗雷泽故作惊讶,一点也不避嫌地上来套近乎,“好巧啊,看来咱们心有灵犀,不愧是未来的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苏霆完全不给好脸色,半边身子挡住对方的必经路。
“等以后我跟亲爱的喜结连理,您不就是我们的家人了吗?”弗雷泽不紧不慢笑道,夺走几步绕沙发另一边过,“我还以为您已经明白了呢。”
“喜、结、连、理?”
苏霆快气笑了,手上做出将人轰走的动作。
谁料对方抢先扬起一份装在透明袋里的资料,似证明又似炫耀地举到他眼前,抖了一抖。
是申请结婚登记的文件。
看厚度,这应该是两人份的,伴侣双方都要填写。
“请您不用担心,这是我亲自准备好的,不会出现上交审核后会因为缺漏和错误被退回来的情况。绝对即刻生效。”弗雷泽说罢低头,委屈又落寞地一叹,“就是不知以眼下紧张的形式,要让我这新郎独守空房多久了……”
装够小怨夫,他眼睛扫向一旁,手撩动鬓边碎发,意有所指地露出腕部的银链——他一年前收下的预定金。
眼前的男人表情越阴沉,他就表现得越体贴真诚,凑近人搭肩道。
“虽然我的双亲没有机会给我展示健康的婚姻,但没关系,我能向您保证,我会尽全力经营好家庭关系,向您证明我懂得一切取悦伴侣的法宝……无论是心灵上的,还是身体上,今后都会只属于我。”
故意降声隐去,只让一个人听见的最后一句。
故意躲到盲区,只让一个人看到的讥笑表情。
他的激怒不成功才怪。
“你!”
仿佛被点着尾巴的猛虎,苏霆大步上前,拽着人撞向墙柱。
全斯卡蒂上下,唯有这条毒蛇最扎他的眼,让他恨不得直接倒退到一年前,把人揍成肉饼。
如今累计的厌烦被全数引爆,他再也忍耐不了一秒。
即便他注意到弗雷泽有意偏过脸,等着他挥拳后,他还是勾起手臂。
“关于这个问题——”
书桌方向传来苏罗气定神闲的声音。
咬牙挥拳的发怒者止住动作,等人上钩的挑衅者转过视线,一场对峙犹如被分号隔开。
看来至少在乖乖听令这一点上,水火不容的他们达成统一意见。
苏罗弯腰捡起掉落的文件袋,学着弗雷泽抖两下。
“关于刚才的问题,我们副领事不用多虑。”
尚未琢磨出他的话外音,有人又敲开了半掩的房门。
是西奥多。
他带着从哨站接来的列兵9826113号,诺克——曾经的伊诺克·普莱德来了。
一进屋就察觉到压迫感极强的凶险氛围,诺克格外困惑。
当他发现苏霆拽着弗雷泽衣领,而两人又都目露冷光,直勾勾盯着自己时,他愈发怀疑他是走错了地方。
最近他在哨站待得好好地,还一直配合给首都通信,维持着他在绑架中受了重伤,不得不留在当地静养的假象。
怎么这俩人突然就要生吞活剥他一样……
诺克正纳闷,屋里的苏罗冲人甜甜一笑,招手示意进来。
“哟,来得正巧啊。咱们抓紧时间把文件签了吧。”
文件?
什么文件要两个人签?还找他一个小兵签?
红发士兵连眨眼,满头雾水。
不过等他看清文件纸上的加粗标题,他脑袋一懵,脊背顿时蹿过一阵熟悉的寒意。
面对恶劣魔鬼的寒意。
那乌发‘魔鬼’露出虎牙冲他笑着,明显不怀好意道。
“签完记得想想,要怎么通知咱爸妈我们要一起回去哦,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