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像光穿透了心脏。
它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
在一段身体和灵魂不断坠落,唯有引力与黑暗共存的永恒隧道里,它就这么横行无忌地闯进来。
因此被其击倒时,那搅乱脏腑,蔓延四肢的剧痛跟它造成的崩裂压根没有可比性。
“呼……”
从高处被抛下,摔进书堆而非冰冷雪地里的他吸气,哼出一段意犹未尽的呻|吟。
现在开始,他不能再是‘麻子’了。
尽管他身上还穿着跟对方一模一样,但却没有被火灼烧,也没被刀扎穿的衣服。
“呜——”
他双手掩面,呜呜咽咽。
【我早告诉你了】
大脑里的声音当即发话。
【他会杀了你】
但专门再提一嘴这茬的“脑中密友”才不是出于对他的担忧和关心。
【可惜了,你没有亲自去见他】
不然现在他就真死了。
死在那没有一秒迟疑,对自己“故事”里出现的异常因子毫不留情的青年手下。
在感知到他故意释放的讯号后,那个他将他“剔除”了。
甚至为了不让自己的臣民卷入,他还专门把他骗出去“约会”。
如此果决,如此神勇,如此——
“迷人!!”
像蠕虫翻滚的他一瞬跳起,双唇敞开,嘴角上翘,源源不断释放着他悠扬的笑声。
为让笑填充整个空间,他以自己为中心旋转,向外泼洒声浪。
他的幸福不是装出来的强颜欢笑,他眼眶的发红也非愤怒或惧怕。
“你听到了吗七七八八!他问我,在我的故事里,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哈哈哈哈!”
仿佛一个文学大拿被囚|禁在空白的单间数日,他陷入癫狂。
踩着书垒起的阶梯,踢翻书拥簇的高塔,他在飞散的纸页中痛快倾吐,长袍下摆飘扬,兜帽顶起的空隙变形。
“邪恶懵懂、野蛮优雅、清纯妖媚、乖巧玲珑野性难驯!怎会如此!”
“要消失的,已灭绝的,寥若晨星,绝无仅有独一无二!无可复制!”
“啊啊啊怎会如此!”
……
系统7788的定论在这一天又被证实了可信度。
高喊着仿佛被肢|解的,混沌却情绪浓重的字词,它的共生者攀上书架顶端。
青年右手握看不见的空气剑,他模仿着决斗中的战士,拽住缆绳荡向底端,朝着敌人斩刺。
目前看来,他的敌人是文字。
十分钟背诵由无数作品提炼的爱人描写,接着吟咏各类赞美恋情的诗篇长达半小时,而清唱情歌的时长他又翻了两倍。
最后跟空气对打一阵,他弯腰鞠躬,伸手领过不存在的舞伴扭腰晃臀。
若忽略他堪忧的精神状态,他的狐步舞将他修长典雅,犹如出顶尖自雕刻家之手的身形展现无遗。
完成一段流畅的反身动作,他左滑步定住,振臂高呼。
“以上全部——无用!!”
“你们根本不够,真是贫瘠、真是单薄!”
他声音里混入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悲愤。
然后他开始挞伐了。
“如若世间文字没有一员能来形容吾爱,那它们又有何脸面苟存!”
“快堕落吧,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孬种!”
“快逃窜呀!快隐匿啊!否则就跳进我未来挖成的坑洞,那将是最后埋葬你们空洞尸骸的墓穴!”
他快速做出挖坑的动作,随后双手叉腰。
“我不会用土掩埋,而是每日到你们坟前啐上一口,来尝尝我怨艾里的苦与毒吧、你们这些该死的旧日残渣!”
“快避开我不再完整的灵魂,我的一半已留在那人掌心,无法逃离。他将我玩弄蹂|躏折磨取乐,而我成|瘾成疯又成魔!”
这会儿他扑通一声跪下,嗓音悲痛万分。
“若他此后不肯再垂怜于我,索性再夺走我剩余的那半,让我注视着他的容颜、再次窥见他眸中的迷人信念而死——”
【那你赶紧去找死吧】
被迫全程倾听的系统7788插话道。
通常它不会打断这个混账的发疯,因为那将换来下一段更神经的回应。
然而今天7788破天荒地认可,甚至违心地夸赞起青年来。
【既然你这次失败了,下次肯定能成功。我信你】
【反正横竖你都是要完成任务的】
一个目标明确的刺杀任务。
结局总要死一个以上的人数。
当然,任务最后是否能成不重要,通过什么手段也无需在意。
对于7788来说,能借此让一个棘手的目标来斩杀它的目标,这才是它想要的结果。
它真的等不及自己的共生者被那利刃般的青年再杀一次了。
此刻,狂浪的演绎落幕。
书堆中的人失去一切力气,任身躯在失衡时受重力牵引,缓缓向后倒。
他嘴里发出令人耳根发痒,接近情|事尾声才会有的低吟。
那同时意味着遂心如意和欲求不满。
大口喘息着,胸膛起伏着,他两手叠放在眼上,遮住快露出兜帽的半张脸。
“不准再用别人的尸体爬到我的面前,蠹虫……”
他呢喃着自己听见的‘情话’和‘爱称’,逐渐一抽一抽地笑起来。
相信无论多资深的侦探都会败在他有违常理的情感逻辑上,然后避之不及。
但最可怕的不是疯子,而是知情达理的疯子。
在他手里,无论多细微的一丝理智都会成为比疯狂更可怖的凶器。
“不,下次用不着我去找他了。”
他果然没上套,翻身坐起,食指依次点向环形书房。
按从左到右,从下到上的顺序,散乱的物品像用重量换取了意志飘起,各自回归原位。
一面之前不在的等身镜兀立当中。
它的镜面斑驳覆灰,外框残破到看不出原型和颜色。
当在场唯一的使用者站到它跟前,它甚至照不清对方的人影,徒留一个漆黑模糊的形象,犹如拓印封皮上的乌鸦剪影。
这影子模仿着本体梳理“羽毛”,又一起挺高胸脯为彼此鼓劲。
“他会来找我……他会想见到我……他会因与我相会而笑不可仰……”
青年对镜摆弄,窃喜的喃喃中偶尔穿插几声怪笑,语气十分接近他向某些固定访客布施预言的时候了。
预言。
和期望一体的双生儿。
他们的基底如此相似,却又被残忍地分开抚养。
最后一个长成了精明却险诈的商贩,一个变为正直却鲁莽的骑士。
但同时仰赖他们的人类在这片宇宙也才出现不过几百万年,占比没到0.0001,更莫说他们用来记录二者的文字,诞生得比他们还晚,岁数更小。
所以一个稚嫩的,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分不清预言和期望的区别,再合理不过。
“我一点也不想见他好吧!我只是担心云哲哥会被他那个不讲理的野蛮omega欺负!你们别乱说!”
苏家宅邸,红屋的后厨房,谢玉海在一众年长职员中高声为自己辩解。
共处至今,他成了这群长辈集体关照又爱逗弄的小跑堂。
“是吗?可刚才听到苏少爷要回来的时候,是谁一下冲进来追着人就问啊?”切肉的老师傅悠悠反问。
“之前到处打听他们什么时候返回的也是小海你吧。我就说你今天听到消息会高兴的。”一旁熬汤的副厨也跟着搭腔,强调她有先见之明的预言。
谢玉海一噎:“呃——”
他窘迫的样子被一圈人精看在眼里,可爱又好笑。
“是、是因为任务!只要他回来我就不用再替他录那个节目的视频了,简直幼稚,他都多少岁了还看儿童动画片!”
谢玉海最终为自己的心口不一找了一个绝妙解释。
然后这个解释在苏罗那坚持不到几秒就直接粉碎了。
“集集不落还全部按完整标题登记编号,连哪集是总结回忆章都注明了……你用我的电视看得蛮开心的啊。”
苏罗靠在沙发中央,单手握起一叠录影带,笑得玩味。
但向他承认是不可能的。
谢玉海仿照军姿站定,脑袋却不服输地翘起几分,闭着眼仿佛不愿注视敌人多一秒。
“是你说要我准时录像,片头曲到片尾曲一秒不能少的。我只是标仔细点让你别借题发挥,找理由责罚我。”
少年很有骨气地自辩道。
小鬼头越是这样,苏罗就越想笑。
不过他最后手一挥,只是说道。
“做的不错,你下去吧。”
谢玉海猛睁眼,顿时觉得奇怪。
跟笑眯眯的,眼里全是一种纵容式嘲笑的青年对望几秒,他的小脑瓜转动了一点。
“你的轮椅呢?”他想也没想就问了,也忘了尊称。
“丢了啊。”苏罗如实道。
“啊?为啥?”
谢玉海两眼飞快扫视一圈,马上又发觉他刚才敲门进来后没注意到的更多细节。
比如卧室里多出许多文件和陌生仪器。
比如对方换了衣着风格,搭配颜色更沉稳,裁剪线条更挺括,连鞋子也选用便于外出的钉靴。
还有就是青年平缓站起,跟正常人一样走到书桌旁的举动。
谢玉海下巴要掉地了。
苏罗将录像带放进机器启动,随后坐进办公椅中,两腿舒舒服服地翘上桌沿。
歌曲轻灵的前奏响起,他朝眼睛嘴巴都一样浑圆的谢玉海看去。
“你还留在这是想继续蹭我的电视看吗?”
震惊过度,思绪过载,谢玉海被对方丢过来的一包棉花糖砸中脑门才回过神。
青年说了什么,他空白的大脑根本没在吸收信息,依稀记得那人老样子阴阳怪气调侃了他一番。
但是,笑得很好看。
而且眼神有点像谢云哲,还有后厨里的一大帮人。
压根就是把他当小孩逗!
还哄骗他!
作为为一个蒙在鼓里,也是最后才意识到‘真相’的访客,谢玉海在跟晚归的谢云哲重逢后彻底凌乱了。
“怎么会这样!”
他在平房里气急败坏道。
“哥你既然之前、上雪山别馆那次就知道了,居然还跟他们一起瞒着我?”
在西区忙碌一天又立刻返程,谢云哲略显疲惫,不过在听见弟弟的控诉后,他很缺德地笑了一下,回道。
“我跟苏罗少爷还在打赌,赌你什么时候才会察觉呢。结果还真是他赢了。”
意思就是,如果他没故意提示——干脆把真相甩到人脸上的提示,那谢玉海永远发现不了。
谢玉海记忆复苏了一点。
他想起自己离开书房时听到什么样的嘲笑了。
——你在我家吃我的用我的,合着营养全排泄出去,除了身高就没有一点补进你水做的脑子里啊
新旧账相加,谢玉海仰头怒号。
“可恶!!——”
这喊声虽嘹亮,却全然不似最初充满厌恶。
有的只是被整蛊后的无奈,还有对自己迟钝的赌气。
发泄过后谢玉海将自己往床上一摔,震动着床头柜还有墙壁吊柜里的模具摆件。
这些玩意有的是别人送给他的,也有他闲来无事自己雕刻拼装出来。
还怄着气,谢玉海手一扬,将棉花糖袋丢向格子里。
他们来时屋内空荡冷清,如今被他添加了物件和某种温度,他很难再说出‘讨厌’的字眼。
更说不出要走,问不出还能呆多久。
“小海,你在这里过得幸福吗?”
谢云哲在少年心绪不稳时提问。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