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猜测,某种可怕的预感,欢送会上就浮现的惶恐。
当他来到某座帐篷,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预感就成了定论。
通过地上杂乱的脚印,他疯狂运作的大脑似乎寻回了儿时追踪爬虫的记忆。
那让他得以在几秒钟里找到线索。
两串脚印应对两个人,它们朝同一方向前进,相距半肩宽。
印记最后在山壁底部中断,接下来无法再靠它们辨别情况,更别提锁定方向。
那两人已深入到一条挂壁长廊,是原来兵团弃用的瞭望台。
为充分利用资源,廊道里相隔七米才有一盏照明灯,淡黄色的微光稀稀拉拉填充空间,似月光流动。
此刻,走在内侧的人——游唱歌手麻子难掩狂喜。
他一直转头又转回,处于想搭话又紧张到不知所措的阶段,常因纠结过多嘴里发出怪声。
这跟他平时的风格相去甚远。
用句不好听的话形容,只要给他充足的时间,他甚至能把一个死人说活。
但现在他也没憋住多久。
“请问,阁下——”
“我有名字的。”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于是他眼珠一转,又试探道。
“那,苏先生?”
“我看着有那么老吗?”
对方仍没满意,可语气透露的基调还算平和。
似乎还有一撮撮调笑的意味。
这下实在让麻子失了方寸,两手胡乱搓着又去抓头发。
“我哪好意思直呼您全名啊!您、您可别逗我了。要是被大家知道,我要被当成对大恩人不敬的渣滓,会被人群起攻之的。”
他说着以手掩面,扭扭捏捏。
这哪是惶恐担忧。
快他一步的人忽地站定,徐徐侧过上身,兼具飞鸟的灵动和猫科的狡黠。
由于一人有意放慢,一人暗自靠近,他们肩并肩的距离也因为这个没有产生位移的动作拉近。
两张脸之间仅隔着一层不算数的薄薄空气。
“那——你想叫我什么……”
黑发容颜,迷蒙微光,二者拼合经由这道逐渐放轻的声音润色,像加了催化物的透明香剂。
它翻腾,它躁动,浑浊的液体升起绵密泡沫,散发出浓烈醉人的芬芳。
披着白绒斗篷的青年又转过来,也是靠过来几分。
“告诉我呗,你自己想怎么在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闲聊散心的时候称呼我?”
那不正是现在的情形吗?
麻子立刻会意,连咽两口唾沫。
他做出咬紧嘴唇的小动作,低头两手食指对着戳。
大概是把所有劝阻自己的话都翻过一遍了,他吭哧吭哧地吸气道。
“我、我听有人喊您小少爷,那在下可不可以……”
他含蓄地小退一步,换来对方的挑眉不语,转身就走。
说是冷落吧,那抹藏在嘴角的笑又格外鲜明。
说是愉快吧,那枚转身前的白眼又清晰可见。
但无论这态度以及单独将他约出来的真相是什么,有一件事是固定不变的。
这是二人世界哎!
去没别人经过打扰也看不到的地方!
多么棒的初次幽会啊!
麻子的心理活动根本藏不住。
一下被甩下好几米远,快乐的麻子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毫不犹豫也毫无畏惧。
终于,他们停在长廊的瞭望口。
石台从山壁背面向外延伸,不规整的平面仅有半边围栏,此处无风且温度较高,确实适合赏景幽会。
正丈量着地板够不够两个人躺下打滚,麻子又听那声音问。
“你到处取材,又编写过那么多的故事,有最喜欢的么。”
“这真是个让人苦恼的难题啊,小少爷。”
论及擅长领域,麻子又正经起来。
“依在下看来,每一个故事都有其风味和特点,文字就像打乱的音符,数学里的符号,科学界的最小粒子,你能说它们胡乱凑在一起就没有存在意义吗?不,你至多只能说它不合你的口味,你看不懂它编排的逻辑。”
长篇大论的热身刚结束,他猛地见另一名听众解开斗篷。
那手一抬一松,潇洒又优雅地将衣物甩在石栏上。
满腹风花雪月、诗词歌舞的麻子瞬间哑火。
素来穿常服的青年今晚竟套上了军装,虽是最常见的黑蓝色款式,可加在他身上就是时装秀的压轴精品。
伫立在清浅月色下的身影,犹如唯一睥睨平地的峻岭。
“然后呢?你的最终回答是什么?”
这座高山的精神具象向他发问了。
强忍呐喊‘再脱一件呜呼~’的喝彩,麻子清了清嗓子。
他也解下背后的琴,找手感似得地浅浅撩拨。
“客观的来说,在下平等的爱着每一个故事,我希望故事有结局,不希望他们死去。但是偏好和选择一样,是人生避免不了的课题,所以就主观而言……”
搂着琴的他阖眼,奏出一段跳跃式的和弦。
主旋律是他装腔作势的呢哝声。
“要选灾难绝境中展示人性光辉的故事吗?唔唔,这样的故事太让我心碎。”
“那就是酸甜苦辣参杂的情感故事么?嗨呀,世间从不缺少痴男怨女给我作秀。”
“啊对了,离奇的惊悚故事如何?我授勋于我的勇气,忠于探索一切未知的金科玉律……”
用丰富的表情和演说吊足胃口,他睁眼却笑道。
“我还没找到,小少爷。说实话,我本以为我穷尽一生最终只能累死在寻找的途中了。但是,我感觉我快成功了。”
他拼命眨着眼睛暗示,扑闪扑闪放着电。
接下来就差对方问一句‘那是什么’了。
然而倾听的人却背过了身。
“那么,你自己的故事呢?你在里面又扮演什么角色?”
像是听到滑稽故事,麻子咯咯笑起来,身体一抽一抽,就像快断气的人。
“哦不,不不不。”
他不知为何露出自夸的神态,手指在空中画着叉。
“亲爱的小少爷,讲故事的人是不允许有身份的,从不。”
苏罗跟着嘴角一勾,淡淡应声。
“是么……”
时间由‘一瞬’组成。
人类出于使用习惯将时间拆分后的计量单位,原本不具备差异和意义。
但是,神奇的自由意志能够让事物染上色彩,粉刷情感。
对于站在平台两端,相距三米的两人来说,那个具备特殊意义的‘一瞬’就发生在谁的笑意消失,谁的瞳孔骤缩的节点。
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异常尖锐。
那是人影疾驰,带着杀意前冲所致。
进攻方完全不留余地。
他挥出的拳,扫出的腿,还有那反手一震从袖中甩出的短刃,每一下的破坏力几乎等同炮弹炸开。
他紧密凌厉的攻势将‘一瞬’又拆解成更微小的单位,让死亡的巨轮向前碾压。
在刚刚赶到的季宇飞看来,那一瞬间的谋杀发生在苏罗和一个无辜难民之间。
前者如恶狼扑食,先将目标钉向墙壁,同时锁喉与挥刀。
后者被捏断气管,扎穿心脏,一串飞溅的血渍是他生命留下的最后痕迹,如火烙在凶手脸上。
季宇飞没有就此停止脚步,反而在愣住后一口气冲向平台。
见到他,苏罗没有惊讶或心虚,只是拧眉又松开,似要谴责他擅自追来。
隔着尸体相望数秒,季宇飞立马蹲下搜查。
现在可以叫验尸了。
呼吸由慌乱转为平静,他在挑开对方胸膛后顿时窒息。
刀口里没有正常的鲜红血色,只有干尸般平瘪、缩成一团黑肉,仿佛是风化的器官。
“他、他的内脏,他——”
“死了大概有一多年吧。”
苏罗替语无伦次的季宇飞接话,没有要解释更多的意思。
可是所有难民都接受过全面检查,平常也在体温监控器下活动。
而且许多人都跟麻子有直接的身体接触,为什么……
“手帕。”
一声命令止住季宇飞混乱的思绪,他点头却掏错了口袋,找半天才拿出手绢。
望着对方脱掉外套,仔细擦去脸上、颈间的血,他才找回声音。
“您打算怎么处置他。要我安排人送他回去化验吗?”
苏罗眼一瞥,扫向石台外的深渊。
他将带血的帕子揉成团,丢进那片黑暗中。
答案显而易见。
这下真成了月黑风高夜,毁尸灭迹时了。
可是,为什么?
明知不该追问,明知不该乱想,一向自诩圆滑的季宇飞骗不了他职务以外的冲动。
人总有那么些失去理智的时候。
然后要么犯下大错,要么破开界线。
好在他尚存一丝理性,没开口就东问西问精准踩雷。
“小少爷,我……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就是当个昆虫学家。”
没有游唱歌手的功底,不在状态的他果然说出匪夷所思的开头。
但也幸运地让面无表情的青年为他驻足,而不是离去。
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供人瞻仰的背影。
就如同那故事里背负孤独和高傲的王。
“咳、那是我小时候的追求了,在那之前我还想过当糕点师傅,要么开一间茶餐厅,还有、还有学习成为园丁……”
真是太狼狈了。
一边胡言乱语的他想着。
记事以来,他就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仿佛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知能感官。
见证他出糗的人沉默着,双眸在灯下呈现偏红的褐色,艳丽也无情。
“……总之,我想说的是,我是一个没有自己梦想的人。”
说一大通的他急转弯,竟打了自己的脸。
可这无形的巴掌迫使他恢复平静。
“所以我觉得,这世上有自己明确的目标,愿意为此终身奋斗的人真的很不可思议。”
现在他终于切到点上了。
以前是为了陪伴朋友,为了不愿放弃、苦苦挣扎在这里的人民,他戴上代表守护一方的军帽。
后来是看到新领袖的实力,便也加入壮大实力的队伍,同样享受着酣畅淋漓的攀登过程。
“但我仍旧没有自己的梦想。”他进一步收敛心神笑道,“想吃饱穿暖,想安全地生活,想结婚成家这些统统不算,仅仅是生存欲望的衍生。”
而莽撞却又清醒地活过半生后,像颗破土种子的他终于窥见一丝光亮。
“我是自愿侍奉您的。”
跪着的男人一字一顿,试图将决意和胸腔中的震动灌注到每个发音。
“看见您的梦想,就是我今后唯一的憧憬。”
“所以,您什么事都可以交给我去做,也请就这样引导我,直到我们美梦成真的那一天。好吗?”
他表现出的诚意,足以让一个万念俱灰的自戕者从悬崖边退回来。
所以,能撬动一点点也是可以的吧?
暗自祈祷的他捏紧手,指甲快戳进肉里了。
“啧,你在说什么蠢话……”
苏罗深感无奈地低头一叹,声音里的嫌弃快满出来了。
下一刻他却提高音量,回以同样庄重的答复。
“向你这种笨蛋展示理想,这是余应尽的义务。你的义务就是成为实现和见证的一员,将余的抉择进行到底,让后代接替,这有问题吗?”
末了他颔首示意地上的尸体。
“现在帮我解决掉这只恶心人的害虫,我看到就烦。”
撼动心胸的喜悦让季宇飞支起一条腿起身,同时也意识到,他的猜测没错。
“是因为他说中您的来历了么?”
季宇飞有些得意忘形地追问,果然被狠狠削了一眼。
但对待自己人和必死害虫的区别,苏罗拎的很清。
他丢掉染血的衣物,接触过“污秽物”的小刀也被他嫌恶地掷向更远处,刺破空气长啸。
游唱歌手毫无疑问是死了。
可在断气的一刹那,那双直视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和反应不及的麻木。
有的只是惊喜狂涌后的欢快余韵,仿佛等不及下一次的相见。
苏罗第二次拿出那种厌弃的,差到极点的语气回答。
“不,单纯是他这个人让我很不爽罢了。像这种人以后我见一次杀一次。”
季宇飞张嘴又抿嘴,决定不再反驳‘一个人只能杀死一次’。
他还想在小少爷这保住小命和良好的形象呢。
于是他麻利地将死者用布袍缠绕,浇上半桶油。
点燃之前,他拾起地上的琴准备一起销毁。
“啊……”
季宇飞发出惊讶的吸气声。
“小少爷,这个符号——”
苏罗闻声看来。
破木琴的顶端,镶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石。
因为它位置刁钻且质地透明,若不拿起琴细看,还真发现不了琴头有东西。
更发现不了晶石的表面刻着奇怪符号。
像是未完成的数字3,又像镜像的旧字符F。
跟老兵巴兹惦记一辈子的那颗纽扣、出现在各种事故照片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若不是他们之前就看过,恐怕今天会毫无知觉地把它处理掉了。
盯着字符,苏罗没犹豫太久。
他干脆地翘掉晶石,用身上的空糖果盒装好,接着将点燃的尸体连同古琴一起踢下崖壁,埋葬在雪山谷底。
目送火点远去,焰光骤然缩小,他才结束这段安静礼待的默哀。看在老兵巴兹的份上。
最后他鼻间轻哂,向那片虚无的黑暗冷然道。
“不准再用别人的尸体爬到我的面前,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