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的大脑一片空白,依靠椅子腿撑着,她才不至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仿佛回到来海岛的那天,在那天,她也是眼前迷蒙一片,依靠木架上的尖刺脱离矇昧。
现在,她用力把光滑的椅子腿摩擦出咯咯的响声,提醒自己应该撑着坐垫站起来,将桌子好好整理一番。
太乱了,这一切都太乱了,它们沾染了另一个人的气息,思想不再属于自己,成了公开的秘密。
她默默把地上的碎屑收集好,放进桌上的托盘收纳盒,把门反锁上,又坐回书桌旁愣了愣神,放空自己的脑袋,在眼眶里酝酿许久的眼泪最终没有如想象般落下。
她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哭,在这时是哭不出来的,眼泪会像涨潮的水海水一样淹没心底,因过于富含痛苦满而不溢。
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伊格内修斯控诉她以爱为绳索控制,可她如何凭被他唾弃的思想控制他?明明是他将绳索套牢在她脖子上,牵动她的神经末梢,又反过来责怪她。
身为一个体面的作家,不,身为一个人,必须是自由的。她莫名想起那天乔治娅的话,在乔治娅眼里,生命总是宽阔的,海洋之外还有森林,但对她而言呢?她就像海洋上的树木,似乎已经在这里生根了,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创作,都归咎到这片小小的海岛上,她已不再是陆地的孩子,她的一切都和海洋相关。
人总是需要不断调整自己以便适应环境,或许,发生这样的事,是命运的分杈提醒她,她太依赖于他人而活了。
迄今为止,她所遇到的一切、身边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与伊格内修斯脱不开关系,因此当她想要同他不熟悉的人产生联系时,他才会紧张恐惧。
这难道不是又一个束缚、又一层枷锁?可是她为什么不想要逃离呢?逃离了,就很难找到能和她辩论,促使她产生新思想的人了,也不会再有人催促她拿起剑捍卫自己,做个真正的冒险者。她的思想因他而活跃,她的利剑由他所锻造,尽管最初的相处并非她所愿,可现在,一切都和那时不同。正如神使说的,他们自有能力解决问题,并且解决得非常好,他不是堕入混沌之人,她才是,她甚至不敢细想,为了在孤寂处保持自我,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她很快因此醒悟过来,他的心思配得上他的事业,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无论他表现得多么亲切,思考有多么锐利,他都太过沉重,可是,他能让她在跳舞时轻盈一些,她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正是这种无力感使她谨慎,不愿在手帐和笔记里书写感性,以免飘忽的情感陡然落下,成为确切的实在。
而现在,她必须接受批评、认清实在,出于经验与阅历的不足,出于无法使人信服为人所用,应当自己选择离开。
露西亚把笔拿下,随即抽出一张白纸,与其说是在写辞职报告,不若说是在用伊格内修斯的话来贬低自己,只是复述便不需要思考其余的事,将刚才得到的信息整理,然后用空白的章头将它封进信封里。
她想要请雪莱夫人转交,但是雪莱夫人这会不在,费怡也还在忙活,她面色苍白地在大家聚集的地方坐下等待,希望交谈声能冲淡脑海中的雾气。厨师先生把热气腾腾的午餐端给上时,她本因胃里全是酸水而想拒绝,但他的笑容实在太过和蔼,她只能象征性地切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
她的嘴里爬满密密麻麻的苔藓,勾着餐点里的橄榄油,大厅里闷热的气息挥之不去,跟着落进敏感的苔藓丛,以至于食物都凉了,她才把蔬菜吃完,主食则只切割了一小点,摆在盘子边缘。从前她都是难过时吃得更多,但现在吃食也无法消解她的痛苦。
费怡端着同样没有动过的午餐来了,刚想说话,瞧见耷拉着脑袋缩在一旁的露西亚,忙闭了嘴,把东西放下,洗好手擦干净迎上去,像从前一样捏捏她的脸颊,“你还好吗,露西亚。雪莱夫人说,你和少爷大吵了一架。”
这下,一直被拦水栅堵住的泪水顿时倾泻而出,露西亚呜咽着抱住费怡,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大哭,眼泪染湿了衣领上绣着的坎贝尔家徽记。
“露西亚,我、我可不会安慰人啊。”费怡只能像哄小孩那样拍露西亚的背给她顺气,却让露西亚哭得更凶了。
露西亚一句话也说不出,平时婉转如夜莺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费怡于是说:“你可以哭得更大声一点,没事的,不用忍着。”
她无意识地抓住费怡的衣服胡乱揉捏,哭得大脑一片空白,哭声随风消逝在外头,雪莱夫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蠢丫头就算离了控制也依旧是蠢丫头,真是蠢得无可救药,都不知道怎么活到……”
“露西亚,你在这干嘛?”她看见她了。
好在,露西亚根本不知道雪莱夫人在嘀咕什么,光顾着哭去了。
费怡无助地看着雪莱夫人说:“阿姨,还是你来安慰安慰她吧。”
“才不要,让我哭会就好了。”露西亚抢先一步囫囵地说。
“哭够了记得想想怎么和少爷道歉。”雪莱夫人一改往日的和蔼,变得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