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歉的必要了,露西亚想。既然在他看来是如此重大且不可调解的矛盾,为什么不辞退她呢?如果他不愿意做那个提出的人,那还是让她掌握主动权吧。
随意用手帕抹了一把眼泪,她颤抖着将信件从口袋里拿出来,“我……我已经写好了,辞呈。”
雪莱夫人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像极了伊格内修斯脸上常出现的神情,当然,不像他那样具有压迫感,只是更让她感受到孩子般的愧疚。
“我不会帮你转交,这件事情要你自己去做。”
露西亚狼狈地说:“好吧,我自己去。”
她看起来真像要去的样子,失魂落魄地放开费怡,走进阳光再次无法照进的大厅。不过,她并没有真的上楼找伊格内修斯,而是信步晃出了庄园。
她的脚步轻飘飘的,让裙摆也变得虚浮。现在,大脑依旧乱作一团,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有任何问题,他责怪她剖析与控制他,可是,在给斯宾塞的信件中,她非常谨慎地以披露个人成长经验为主,只是为了让结论更加严谨而夹杂了和他相处的感受,为了避免主观,特别提到所有这些都只是给斯宾塞教授提供研究切入点。同时,她也不明白现在究竟是因为手稿被撕毁而伤心落泪,还是为惹伊格内修斯生气而落泪。
听见大海之声的刹那,她的眼睛略过地平线想象到月落湾,又想象到绿风铃街宽阔的街道,夸梅斯大学的图书馆与尼德兰大学的研究室,手稿的分量变得无比沉重,感情上的悲痛与之相比也无关紧要了。她突然觉得,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并不重要,无论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都只是海上的浮末,她本就应该离开海岛,去生活,去找寻更多的目标,找寻那些可以作为论据支撑她想法的人。
露西亚打定主意了。等她冷静下来要重新写一份辞职信,她会在信上控诉自己受到的不公,而非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对她的指控是无效的,因为她根本没有提出任何理论。
为了使自己重拾理智,准备好用文字进行接下来的战斗,她在海边自顾自吹着海风,边跳边散步,就像要把身上的碎屑全部抖落。那些碎屑上写满了字,涂满了心血,不可复制,不可更改。但没关系,信寄出去了,只是手稿不见了而已,她是天才,一次成稿毫无错误对天才来说毫无难度。
大海悠扬的旋律与飞鸟御风的姿态给了她勇气,她感觉心情舒畅许多。
“大海除却大海再无知己,除去天空再无证人,唯有无限。”她的烦恼和海相比不值一提,大海那么广,那么深,那么大一片溢出来,就算她闭着眼睛,也能把烦恼投进蓝洞里去。
在莱斯特诺和王都史都华德,承担愁思的是头顶蓝天,而在科特利克,与海为邻的地方,自然是脚下蓝海。
露西亚走得更近些,希望风能带走脸上的盐水,丝毫没注意到浪潮已经涨上来,没过她裙摆,把她的小腿都打湿。
海,她摇晃着摇篮,慢悠悠地孕育生命,她的怀抱里有梦,有童话,有传说。海,总是和生命相连,时水那片如天空一般的海洗涤灵魂;六芒星神殿外那片光海尝起来如蜜甘甜;人类的历史就是一条生命的海洋。
惩戒之海呢?惩戒之海是严厉的守望者,她变幻莫测,却孕育保护最纯真的美好。
生锈的风向标嘎嘎摇晃,露西亚嫌它吵闹,沿着海岸线晃悠悠走到庄园背面。
这时风更大,沱水的裙摆也被鼓动起来。她迎着风眯起眼睛,遥望卷起的浪花层层叠叠,如同描摹少女纷飞裙摆下堆砌的蕾丝般欣赏海浪。
天色暗下来,乌云把海鸥压在悬崖上后,开始它们至高无上的会议,讨论得太深,让空气中多了一丝毁灭的阴沉。
她跳到一块礁石上,张开双手就像要把整片躁动的海域拥入怀中,如同乘风破浪的船上的桅杆,毫不畏惧分开波涛。
浪打了过来,冲击她的身体后迅速撤退,一浪接着一浪,毫不给喘息的机会。她被冲落立足之地,又被浪潮卷入海中。
在落水的刹那,咸腥的海水不由分说从口鼻进入肺部,夺走她的理智,却驱动求生本能。慌忙之中,她把自己的身体往下压,抓住海底的沙粒和礁石,爬上陆地。
天上开始下雨了,雨不大,雨点扎在身上像匕首落下。
露西亚咳嗽几声,想要把肺部的水全部挤出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抹一把脸上的水,把鬓角的头发绕到耳后。
她的眼睛疼痛,视线模糊,鼻子也酸涩不堪,心脏扑通扑通跳,仍然充满活力,可却像要撕裂似的,每跳动一次,就破碎一点。她抬起手背揉揉眼睛,因为全身被浸湿而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她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在呼啸的海浪之中,叫喊也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