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厚的血色与夜色中,露西亚猛然触碰到虚无的白色。她游走在梦与现实的交界,还未清醒。
“这么多的酒馆她偏偏进了我这家?”不知道是谁在怒吼,声音穿过回廊,激起一阵回应。
“是的,她就是这样走进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会违反我们酒馆的规定,不能暴露客人隐私。”
“隐私?好一个隐私!猎物自己就撞到门口,你办那事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想要继续听下去,于是一直留意着这些声音。
“她跟灰袍子调查员来的,那个调查员来酒馆坐了好长时间。她说她是您的人,我们才放心的。”
“她怎么可能认识调查员?”
黑暗的走廊里亮起来一盏灯,散发幽蓝色的光芒,指引她前进。
“是克莱夫那边的人。”
“……,是你故意撤下保卫的?”
“今天是您召集例会的时间,从前这个时间段也不会有人把守!”
“她偏要今天来?你没给她任何暗示?没告诉她酒馆今天不营业?”一连串咆哮的质问把露西亚弄得晕头转向,她又分不清要往哪里走了。
“好了,要吵出去吵!别打扰她休息……”
“你们这群人……我会亲自向她问清楚这件事。”
声音全都消失了,她挣扎着想要跟上去,随着她找回前往现实的道路,这些偷听到的声音也被留在梦境彼岸。
“好孩子,别怕,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她不记得自己曾听过这个声音,她很温柔,像她的母亲,她的怀抱也是如此。
于是,她缩起身子,两只手紧紧拥抱着对方,在她怀里呜咽起来。她依旧在害怕,同时内心涌上劫后余生的喜悦。“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了。”现在不适合倾诉自己的脆弱,可她再也控制不住。
重获新生以来,她一直安慰自己“爸爸妈妈是热爱生活的人,不会被死亡击倒”,不去想象丧子之痛是否已经将他们击垮,由此说服自己安心接受新的生活。
但现在,曾经努力工作,说着“你只需要坚持你的梦想就好”的父母不在身边;曾经安稳不变的小镇已经成为梦境;曾经她为之神往的广阔世界也像一个幻想。她从未想过自己碰上暴力,也从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人施加暴力。
她渴望回到家里,想要母亲的怀抱父亲的安慰,想要父亲告诉她,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在街头闲逛,为什么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也会被抢劫,为什么他可以在整个国家出差、奔走,带回对小镇来说新奇的事物,而她和母亲只能留在家里。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当伊格内修斯质问她为什么来这里时,她在陌生女人的怀里失态地大吼:“那为什么你能来?你以为这个世界只属于你吗?”
她像母亲那样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膀,并不说话,只是陪着她。
“露西亚·戴维德,你的理智呢?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吗?你真如此不长记性,哪里危险就去哪里?”伊格内修斯的声音激动地颤抖。
不能让两个失去理智的人对话,所以必须有一方强迫自己清醒,不在风浪中丧失方向。但显然,让露西亚理智是不可能的了,她像有起床气那样,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吗?可同样是女人,为什么魔法师就可以不顾危险游历大陆,我就不可以?为什么魔法师可以穿着裙子到处乱跑,我就不可以?为什么魔法师能探索世界,我就不能?”
“你有能力应对冲突吗?有能力解决问题吗?那是属于魔法师的特权,不是你的!”
“为什么?”露西亚尖叫道,“大家都是至高者的桂花,凭什么我不能随意做我想做的事,孤身走我的道,非要他人跟我一起?你不在我身边,我的父亲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自由行动了吗?危险自己主动找上门,这也是我的错吗?”
“你当然可以自由行动,我不是叫你在玛蒂尔达区等我,不要去其他地方?玛蒂尔达区不够你逛的吗?给你这么多选择你非要往危险的地方跑?”
“这也算自由行动?我都没有问你去做了什么要这么长时间才回,也没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是个女人,不能孤身一人走在危险的地方。”
“可这里也有女人!”她哭泣着,抱紧身边那个女人的手臂,依偎在她身边。
伊格内修斯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个女人,试图用冷静的语气和露西亚说话:“她们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过的人,戴维德,你清楚你不是她们,你的手只握过笔,没干过脏活。”
露西亚感到自己的心仿佛碎裂开,他说得没错,可她难以承认自己的不足,她痛苦地说:“可是我也能够反抗。”
“反抗不彻底的时候,只会将人激怒。她们明白什么时候该反抗什么时候该顺从,以便获取自己的最大利益,这才是她们能够在这里立足的根本。”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不能反抗吗?”
“戴维德,你真是不可理喻!你的自保能力要是能有你的强词夺理一半精彩,当然也可以在这里随便逛。我说了你和她们不是一类人,你根本意识不到危险。”
“谁能想到鸟歌唱处有毒蛇嘶鸣?谁能想到只是做自己的事,不对任何人造成影响,也会被找上门?为什么我要待在家里、待在你身边、待在所谓的安全的地方,既不让我接受世界的另一面又说我无知无力?”
伊格内修斯冷笑一声,“我从来没说你无知无力,那时,选择拿起笔而不是拿起剑的是你。”
露西亚霎时哑口无言。他早知道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早知道她总是被危险吸引,早让她拿起剑做准备,但她只想着构建自己的世界,只想着有力气提着裙摆爬山看美景,以至于忽视了,伊格内修斯让她习剑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剑术家。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也陷于对自我的限制之中——在她印象里,女人习剑是粗鲁的行为,女人可以凭借天赋成为魔法师,但不能成为剑术师。那天乔治娅优雅的剑舞才使她改观,因而心生羡艳:因为她是魔法师,所以她可以学习法律,学习剑术,从而游历大陆,做想做的事,深入危险之地,不用人守护。
她哭得更厉害了,身为医师的女人打发伊格内修斯下楼去,一直安静地陪着她,任由她弄脏她的衣裙。
直到她终于冷静下来,女人才说:“好了,圣山之水小姐,你的那汪清泉把药全洗干净了,我得重新给你上药。”
露西亚用她给的毛巾擦着眼泪,根本没在意脸上的疼痛,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脸肿了一大块。
“之前是在你睡着时上的药,现在会有些疼,你得忍住,别再哭了。”
露西亚泪眼朦胧地抬头,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攀上皱纹,鬓角也有一丝白发,她又好奇起来,抽抽嗒嗒地问:“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三四年左右。圣山之水小姐想要探寻我的过去?”女人和费怡一样,一下子就看穿她的意图,“我曾经是个护士,因为怀了别人的孩子被赶出来流浪,后来碰到吉尔伯特,他问我能不能治人,给了我一份工作,我的孩子在七岁时死了,但我的生活好了。”
伊格内修斯说得没错。露西亚落寞地低头,她依旧没有止住大哭后的抽噎,大脑有些缺氧,胸闷得慌,胃里的酸水也在翻涌,显得既滑稽又无助。
“圣山之水小姐。”女人还是忍不住说,“人不单是凭借思想而活的,在这方面,您应该向您的伴侣学习。”
“他才不是我伴侣。”眼泪又要滴下,露西亚拼命抬头憋气。
“但你依旧要和他学习。”女人整理好药品,再次回到她身边张开手臂,“你可以在我怀里冷静下来,但不要再哭了,在我怀里哭过的人都被六芒星神殿收走了。”
“不担心,我已经去过一次了……”露西亚的尾音拉得很长,她用力忍住眼泪,把女人的衣服抓得全是褶皱。她想:这是在妈妈的怀抱里,在妈妈的怀抱里永远都是幸福快乐的,不应该哭泣,否则,就会变成不爱妈妈的坏孩子。
回去时,伊格内修斯把外套披在露西亚身上,露西亚的心依旧堵得慌,扯着他的外套缩成一团。
伊格内修斯拿了钥匙,把她安置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替她放好洗澡的热水,等她从浴室里出来才问:“好些了吗?”
她脸上的浮肿已经褪去,后背的擦伤看样子要明天才能恢复,身上其他青肿的地方除了活动时隐隐作痛以外,倒无伤大雅,于是她点点头。
伊格内修斯让露西亚坐下,跪在她面前抚摸她的脸颊,看着那双蓝绿色的眼睛说:“我不怪你,你遭受伤害是我的错,我没有教你该如何真正使用武器。”
“是我的问题。”露西亚委屈地说,“是我不够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