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灵魂产生联结后,伊格内修斯似乎陷入了一种对意识交融的痴迷之中,在那间小屋子里的活动也不再局限于闲聊,还有阅读双方的灵魂。他并不总是会像最初那样展开法阵,更多时候,他只是握住露西亚的手,从手心衍生出细长的红线牵扯住她,头抵着她的额头。
随着对这一技法的了解增多,露西亚也从生理上体会了为何对魔法师而言,意识的融合和性无异。在虚空中彼此搀扶着漫无目的地游走,越来越接近本源之处,变得越来越聚精会神,虽然苏醒之后往往什么也记不住,但那份席卷而上的安心感是实实在在的,就像发泄后心满意足入睡那样,在经过这种美妙的体验后,她也会涌上强烈的睡意,将自己埋进温暖的被窝里。
她当然不介意这事,早在生命初潮还在腹中孕育时,妈妈就告诉过她如何认识自己的身体;离家上大学前,爸爸边举着酒杯边和她说不要相信巧言令色;在大学里,时逢新兴的心理学理论出现,于是她为自己的欲望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不再因男同学的调戏而闭口不言。
但就像不能在做这事时考虑道德一样,一旦意识到时间流动,灵魂就会不顾阻挠地挣脱梦境。
为了停留在此更长时间,露西亚尝试在脑海中将现实时间的流动比作神殿的流水,让意识随记忆里波光粼粼的殿堂与泉水到达更远的地方。这时,她能感受到,伊格内修斯正被她的意识牵着往前走,最远的一次,他们穿过时水的帷幕,抵达朦胧的灰雾,并在隐匿其中的黑河里嬉戏。
这些难得的体验给露西亚带来许多灵感,于是,她不再沉迷于对孤岛的想象,转而在凋零的花圃与充实的生活中寻找梦的影子。
与此同时,一个再也无法无视的问题出现了。伊格内修斯不仅放下梦境的控制权与主导力,在现实中与她的关系也日渐紧密,可实在她不知道究竟为何——她是需要在生活中研究动机,积累表达,但不代表她能弄清楚伊格内修斯的想法,现在,她就连自己的想法也摸不清楚,文字越来越模糊,但心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晰,而感觉是个永远琢磨不透,无法给人正确引导的东西。
在这之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再也无法说出“不需要任何人担心”这句话了。她想,这是因为自己终于重新意识到社会责任与社会关系的缘故。找到合理的借口后,疑问暂且被搁置于心尖处,而真正的夏天也即将到来。
太阳的活力在之前几个祝祷仪式上得到强化,开始为世间带来更多的光与热,干燥而温热的风拂过,还未到盛夏时节,已经让人急不可耐想去冰冰凉凉的海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在岛上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露西亚并不觉得烦闷,况且,每天还有伊格内修斯与泰勒陪着,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维,都得到极大的发展,她甚至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些——如果没有那些怪异之处提醒她因何而存在的话。
尽管伊格内修斯和泰勒是两位绅士,在剑术方面对她可毫不松懈,全然不懂得怜爱,但剑造成的伤痕从不会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两天,身体也没有酸痛感,在夏天,就连伊格内修斯的皮肤都染上了太阳的颜色,然而她依旧始终如一。
无论是不再来月经,还是诸如此类的恢复力,都让她感到自己是被抛弃的被诅咒的,她的身体不再是生灵神殿的馈赠,而是可憎的怪物,神殿已然是梦境,只有金叶能够证明存在的合理性。
因为这些无法言说的烦闷,她在露台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连皮姆都开始不满,明明已经把脑袋塞进羽毛里,还是不得不伸出脖子,瞪着眼睛看露西亚。
月光照耀下,露西亚终于注意到,在她房间左侧突出的房间似乎有些不一样,其他地方依旧被木板封死,但半圆形的房间里透出暗淡的的天光,像一块虚幻的帷幕。
木板是从什么时候掉下的?她一直沉迷在意识的流动中,都忘记好好观察真实的生活了,以至于无法及时察觉事物的改变。
想到这,她决定重拾在早餐时间看报纸的习惯。不过,汲取灵感胜于对事实的了解,即使面对新闻,露西亚大多时候依旧沉溺于无端的幻想里。
今天的新闻头条实在太过沉重,“起义”与“革命”二词轰轰烈烈,像谁点燃的火堆。露西亚总觉得这些字眼离自己如此遥远,却没想到就在萨洛尼爆发了“吉洛特起义”,起义的火焰从希波区一直燃烧到制造区,民众们还闯入造船厂,把坎贝尔公爵的画像摔在地上焚烧。粗略扫了眼,露西亚决定不再看这条内容,转头看向其他新闻摘要。
维尔邦涅大街的亨利·布莱伦伯格疯病发作,在早晨用厨刀刺死了母亲,又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准备自杀,却找不准血管,调查员们赶到现场时,发现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浑身是血地呜咽与抖动,调查员问他怎么回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失血而死了。
这引起露西亚的注意,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多愁善感,略微有些敏感,待人接物都使人舒心,然而长久以来的梦魇纠缠他,没日没夜扰乱他的生活,使他发狂,而这梦魇其实来自于童年隐秘的伤口,这伤口不会消失,每个瞬间都在加深,直到在某个时刻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显现……于是,海岛主人公的性格在这之中慢慢浮现。
她开始写了。打字机宣告灵感胜利的声音与外面剑柄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组合成剑与诗的交响曲,仿佛猎人用利刃追逐时而急促时而游移的字母,而字母如同独角神兽,跳落在草地上,只是让它微微弯了下腰后又抬起,以清风的速度向前奔行。
不知过了多久,铁剑玎玎瑛瑛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打字机与微风的和鸣。当最后一丝灵感告捷,她嘈杂不安的灵魂终于得到片刻喘息,开始集中于现实生活。
侏儒猎鹰的笼子在风中空荡荡地晃动,被轻薄的纱帘缠绕,它的主人在露台踱步,有时也飞上窗台,隔着一层玻璃窗伸长身体看伏案的人。
但门的响动破坏它的安定,它慌张地跳下窗台,而露西亚回头,看见另一只小猎鹰,探头询问自己能否入内。
他带着一碗带血的生鱼片来访,就像觐见君主那样警惕而谦虚,“我来看看你的皮姆。”
“它前不久才吃过。”话虽这样说,露西亚还是叫了声猎鹰的名字,随后它飞到她的肩膀上,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比它更高的伊格内修斯。
伊格内修斯不免抱怨道:“你这样会弄脏露西亚的裙子。”
露西亚掩饰不住自己的笑容,和伊格内修斯一起蹲在地板上,这样,皮姆才算肯下来,用坚硬的喙夹了两下伊格内修斯的手指,张大嘴巴示意他喂自己。
伊格内修斯皱眉说:“你太惯着它了。”但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边和皮姆较劲边闲聊般边说:“你今天又逃课。”
因为写成一章的缘故,露西亚心情大好,开玩笑道:“是呀,我的时间都被你占用了,哪来得及做自己的事。”
“你又在做什么?”
“写作呀。”她转身站起来,“上次我和你说过,我在写一个新的长篇故事,今天刚才写下开头,还需要修改。”
她靠在桌面上晃晃手里的纸张。
“在写完之前不能看。”伊格内修斯明白她的规矩,提议道,“我想你应该出去走走。”
自从上次回来和他吵了一架,露西亚还没出去过,故意摆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你竟然会主动要求我出门?”
“和我一起。”
“噢。”她懂了,伊格内修斯正在邀请她一起出去玩,就像皮姆在想要她打开笼子时会叫个不停一样。
“关于王都最近的一些活动。”伊格内修斯拿出几封信件,一一摊开在露西亚面前,“7月18日至7月25日的玫瑰之战,你有兴趣吗?”
“没有。”露西亚毫不犹豫拒绝。正是玫瑰之战把本属于爱人的玫瑰变成了阴谋与仇恨。它起源于丹顿王朝时期,梵高平原的古老贵族争夺玫瑰花田的故事,因为恰巧在七月,便和双星节融合在一起,成为庆祝亚摩斯与露西娅的方式之一,既方便国王在举国上下寻求新的勇士,又能让贵族子弟展现学习训练成果,还能纪念亚摩斯的勇武,在这个本应属于露西娅的节日,露西娅什么也没有获得。
“你是去观战的。”他还想争取。
露西亚笑着说:“我的主人公要是对剑术感兴趣,就不会杀人的时候捅不中血管了。”
“每年那么多剑术师和勇士去王都,你完全没兴趣?”
“没有。”露西亚倒是想起来了,“也就是要结束的那天托朋友的福凑了个热闹。诶,闭幕式上挥舞仪式剑的那个是你吗?穿着蓝色礼服的。”
能进内场的票还是笔友给她的呢,不过那天,她悄悄把坐票给了另一个人,决定站在最后看。
“真可惜,那时我没在人群中认出你。”伊格内修斯扫兴地把信撕成三片,揉成一团握在手里。
“那么这个,夸梅斯大学的毕业舞会邀请。”
露西亚拿着信纸眼睛一亮,如果是这个的话,说不定自己能见到曾经的同学呢,就算见不到同学,还能和以前的老师说上几句话,甚至,能和艾迪老师交流交流也说不定。
“不过,他们居然会给你安排舞伴吗?”露西亚指指信上的那句话。
伊格内修斯一把夺回去说:“我会特别提醒不需要。”
“其实我都忘记怎么跳舞了。”
“你自己说的,什么都要会。”他又拿出这套说辞了。
于是,露西亚只能投降,表示自己说不定还能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