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我老师的邀请。”伊格内修斯拿出那张拥有繁复花纹的信封,让露西亚想起时钟神殿那些抽象的符号,“他希望我能和他见一面。”
是那位姓所罗门的魔法师寄来的信件。露西亚仔细阅读一番,看到他隐晦地提出他们已经许久未能见面,如果不是泰勒,他都不知道伊格内修斯现在怎么样。
她很喜欢所罗门谨慎地用词,在信里,他称呼她为“我们的新朋友”,这让她无比期待和他见面。
“好,就是这两回事,所以我们要去萨洛尼。”伊格内修斯计划道,“这次需要在萨洛尼待一段时间,我会陪你逛一天,剩下的时间由你支配。”
“这么说,所有重要事项都集中在六七月份了?”露西亚按耐不住嘴角的微笑。
伊格内修斯无奈点点头。
要说出门,泰勒元帅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焰星掌管天穹的那天,他就离开岛屿,去月落湾寻欢作乐了。
虹星闪耀天穹时,露西亚整理好所有新作,把它们折成小纸条放在信封里,别上侏儒猎鹰掉下的羽毛,又用蜡液封好口装进裙子的口袋里。
前一晚,伊格内修斯已经和她约好今天共同乘船去萨洛尼,她不得不中规中矩地一件件穿好丝袜、衬裙、裙撑、米黄色的混麻纺外裙,在裙摆别上淡绿色的蝴蝶结与丝带,套上蕾丝外衣,戴好点缀着绢花的宽檐帽才出去。
平心而论,露西亚并不喜欢外出穿这些,她总觉得太过麻烦。若是平常和伊格内修斯见面还好,穿成这样,还踩着高跟鞋逛街,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好在,鞋跟高不高都无所谓,反正会藏在长裙底下。
她吃完早餐回到大厅时,伊格内修斯已经在等她了。
他同样正式打扮了一番,好好扎起头发,衬衫领口也不再随意敞开,把她送的领巾打成华丽的形状,就连廉价的忘忧花也变得精致起来。除去身上贵气的金属点缀,他的衣服同样彰显其高贵的身份,无论是黑色的马甲,或是塔夫绸的坎肩,再是锃光瓦亮的皮靴,都衬托出他的锋芒毕露。
他戴上帽子,拿着金边镶嵌母贝的手杖走出,笔挺地站在她面前。
露西亚还是更喜欢平时随性的他,尽管同样盛气凌人,却有几分懒散慵倦,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好相处。
货轮自然无法与他的游轮相比,露西亚在踩上甲板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这里最大的舱室是间宴会厅,里面摆放一架钢琴,虽无人使用,也被擦得一尘不染,然而垒得整整齐齐的椅子与被白布遮盖起来的沙发已经表明,宴会厅早已无人使用了。
伊格内修斯久违地推开那扇雕花玻璃门,向她介绍道:“很早以前庄园举办宴会的时候,会用到这路。”
露西亚点点头,“这样的话,惩戒之海的路就没那么漫长了。”
伊格内修斯突然问:“你会弹钢琴吗?”
露西亚忙摇头,“当然不会,那是你们的消遣。”
“写作的人竟然不通韵律和节奏?”他又开始了。
“那我也知道怎么安排字符才能使句子圆满。”
“这是你不愿学习的借口。”
露西亚哑然,想不到自己随口说的话也能在这时变成射向自己的箭。
“去萨洛尼的路太漫长了,要不要消遣一番?”他随意把手杖放在沙发上,走到钢琴旁,打开键盖。
露西亚拍拍手,“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如果让别人知道,伊格内修斯给她演奏钢琴的话,一定会瞠目结舌的。她随即准备搬下一张凳子,被伊格内修斯制止,“和我坐一起,快点过来。”
露西亚还在犹豫,伊格内修斯边把琴刹打开边提醒她:“进入惩戒海的海域,就没有机会了。”
此时,船已经开始轻晃,颠簸在海上,伊格内修斯手放在钢琴上,钢琴与从他指尖流出的几个音符同海浪移动。
“快点。”伊格内修斯的凳子也跟着在金灿灿的镶木地板上缓慢移动。
“等一下,这和我想的不一样。”露西亚脸色苍白地在波涛汹涌前追上他,大声问道:“你干什么!太危险了。”
伊格内修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拉住她的手,“快坐我边上。”
露西亚慌慌张张跳到他边前,害怕地扑到背架上,紧张地说:“你疯了?会撞到东西的!”
但伊格内修斯不以为然,在钢琴上试了几个小节。
或许是因为他太久没出门,惩戒之海拿出令人难以承受的热情迎接他们,恨不得把他们卷进她深广的怀抱,疾风骤雨把浪尖掀得很高,雷霆于天边闪烁,轰隆隆地打下,与其说船是在乘风破浪,不如说它是被风和浪掀起又坠落。
而钢琴随着浪尖旋转在偌大的宴会厅,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错乱的轨迹,就像露西亚此时内心激荡的恐惧与喜悦。
伊格内修斯欣赏她的恐惧,但忍住笑安慰她:“别那么紧张,又不会死掉。”
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搭上琴键,欢快而急促的音符随着海浪波动,奔涌而出,也流动成浪花,与雷霆共舞。
钢琴像舞者旋转在大厅,他们与摞在一起的木椅擦肩而过,在差点撞向玻璃门时又被海浪带到另一边。一切都在摇晃和跃动,顶上坠下的水晶吊灯时不时映入露西亚眼帘又飞快离去,若即若离。
在露西亚的惊叫中,舞曲渐入高潮,而海浪就像在琴声中衰退了,尽管露西亚仍害怕地把自己挂在背架上,但与海共舞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她帽子上的丝带在胡乱飞舞,裙子上的蝴蝶结也变成蝴蝶。伊格内修斯的坎肩和她的裙子共同飞扬,就像他们在跳舞。
露西亚渐渐缓和过来,接受了与海浪摇摆的事实,趴在背架上放松下来,转头看伊格内修斯。
他是一座柔软的大理石雕像。天边掠过的雷霆短暂点亮他的面庞,把他分为明暗两面,但等雷霆逝去,分明的戾气立即消退,就像急速退去的潮水,他又变回压抑不住喜悦的少年。
一曲终了,伊格内修斯抬起眼,不知哪里来的光照耀进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露西亚没来得及躲开这炽烈的光,想着他大概是还没从圆舞曲的情绪里出来,才会用如此柔和的目光看她。
他询问道:“再来一首?”
露西亚欣喜地点头,尝试和他一样端正做好,用更优雅的姿态与海共舞。
“所以说,怎么有人会不喜欢海嘛!”
她兴奋的眼睛里有星光闪烁,这条漫长危险的航线被她的笑容所感染,充满惊喜与欢乐。
雷霆短暂的间歇中,华尔兹流动在空间里,钢琴也流动在空间里,琴声填满空旷的宴会厅。在无人见证的海洋,没有鲜花与祝福的舞台,他们的意识交汇又飘散,重聚成一团星光,飘荡在广阔而黑暗的海洋上,顺着波浪的滑动或坠落或上升,直到摒弃一切尘埃,在理想国里涤荡。
魔法师们总是认为音律能够通神,不同的音律和不同的星辰相互联系,叫人忘却或接受;而对普通人来说,在流动之中,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时间的流逝,旅途的等待与苦难变得无关紧要,与海共舞跳出的最疯狂的舞步从学习开始就刻进肌肉,不会踩错一步。意犹未尽,以至于露西亚下船时还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跳一跳,她的裙摆也像泛着跳跃音符的五线谱,有节奏也有韵律地抖动。
但被伊格内修斯牵着踏上陆地,理想国只能停泊在平静的港口。港口依旧晴空万里,平静如常,本该被阳光照射到熠熠发光的屋顶成了灰色,而记忆中钢琴的黑色越发光滑,甚至闪烁着奇异的光辉。
露西亚的眼睛在触及到陆地时闪烁地回避,它不再熠熠生辉,不再含情脉脉,不再多愁善感,凝固了一下,又回归现实,本能甩开被伊格内修斯扣住的手。就像刚才的风浪或乐曲只是一次普通的灵感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