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不管有人多么盼望、期待，也不管有人怎样抗拒、抵赖，万众瞩目的艺术节话剧展，在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大剧院厅里进深顶高，站在宽阔的舞台上，人难免不自觉渺小如尘，进而无端地感到压抑、无助和难以自制的恐惧。

底下人群攒动，黑压压的，上下两层的红皮座椅座无虚席，坐满了全校师生、受邀莅临的学生家长和闻讯而来的本地报社记者。像极了一片赤红低地，长满了人形的山。

说是H市时报本期的专题报道，专门分出了一个版面给青年话剧，归光意躲在幕布后面，仿佛透过某种单向透视的玻璃镜片一样观察着底下的人群。

一想到自己等会就会成为他人观察的对象，她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开场诗顺利朗诵完毕，蒙太古和凯普莱特两家的侍从持剑盾上。经过无数次的彩排和演练，各种台词、场次和流程走位早已烂熟于心，但归光意回头看了一眼傅净在后台奔来跑去拉动流程的繁忙身影，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心理压力大得没边。

归光意扯了扯套在外衫里面的白色纱缎衬衣，使它不至于把胸口勒得太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略显急促的呼吸。

傅净看着监控器里两位演员流畅稳当地输出台词，微微喘了口气。

她抬起头，眼帘无意中映入自家男主角靠在幕后望着台上的俊朗身形，那样一副华丽或破旧的衣袍都难以掩盖的昳丽形貌，像线条粗疏的山水写意。

幸也不幸的是，在她为期两个多月的执导生涯中，傅净早已学会识别自己家演员各种面部表情的具体含义。当捕捉到归光意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嘴唇时，片刻不得空闲的总导演便知道又有人需要得到一些适当的心理辅疏导了。

于是傅净自觉自愿地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导演耳机，走上前去，一把把归光意拽进了后台某个无人的角落。

“出什么事了？”归光意被拽得步履不稳，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自家总导演笑比河清的一副样子，不自觉地又瞥了一眼台上，以为别人听不出她语气里不自然的焦虑意味。

“……”

傅净无语地伸出手去，本想捧住归光意的脸颊用力晃一晃，把里面的瓦斯和水倒个干净。只可惜男主角那张俊俏的脸上还化着花了工作人员一个多钟头才完成的复杂舞台妆容，不容一丁点的损毁，傅净只好扳住她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晃了几下，权当泄愤。

“不是，到底怎么了？”归光意被傅净摇得有些眼晕，抓住她作乱的手腕，语气迷茫地问道。

“什么怎么了，你这么紧张干吗？”傅净怒其不争地瞅着归光意，“光意同学，你听好了，我不擅长安慰人，也不会跟你说‘没事的，就算失误了大家也会原谅你的’之类的废话。”

“是，是吗……”归光意噎了一下，觉得自己现下的心情非常复杂。

即在既放松又尴尬又礼貌又高兴又无语又平静又有点过意不去的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完全没有过意不去的必要。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最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你所有的本事，在舞台上表现得比之前每一次彩排都更加出色。你是这部话剧的男主角，所有人的目光和期待都在你身上，你一定要做到最好，不是因为你之前都能做得那么好，是因为我们所有人，我们每一个为这部戏付出全部心力的人，都真心实意地信任你，相信你能做到那么好。”

“所以归光意，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

放在平时，归光意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会听从纯度这么高的减压鸡汤；但在那种高压情形之下，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他妈需要这个了。

于是她静默地闭上双眼，屏息凝神，缓缓点了点头。

幕起幕落，舞台上人物交接。凯普莱特厅堂之中，乐工各持乐器等候，众人皆上。

舞台上的景灯渐暗，背后吵吵嚷嚷的喧闹交谈和乐曲之声低了下去，两束追光如圣洁天光般照亮了两个靓丽的人影。

毕竟是学生，归光意平日里见顾莲生一直都是干净清爽，铅华弗御，是一种纯任自然的清淡美感，像粉嫩的幼桃和麦粉。

但今天的舞台妆容显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双鹿一样眼尾如今浓丽精细地上挑，细致入微地勾画描摹出诱惑的形影，眼睑下的闪粉折射出一万点浅金色的光，让人无端想起装满金赭色苏格兰威士忌和森布卡茴香酒的玻璃杯。

归光意看着顾莲生，心跳莫名跳漏了一拍。

罗密欧·蒙太古步履匆匆走向远在舞台另一侧的凯普莱特小姐，顶光灿白一闪，青年爱人的站位在舞台中央交汇重合：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

身后宾客的切切语声沉底隐入黑暗，台上只站着一对目光交融的璧人：“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

“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