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罗密欧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他伸出手指,轻柔地扳起凯普莱特家族小姐光洁的下颌,俯下身,缓缓贴上了那两片月季般红润绵软的嘴唇——“请容我把殊恩受领。”
台下暗暗爆发出一阵惊呼,顾莲生整个人被笼罩在强烈的白光里,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事物,而台下的窃窃碎语却像如同放大了无数倍,无法忽视地钻进了她的耳膜。
寂寞之下的鼎沸人声和作祟魔鬼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顾莲生面颊发烫,眼神空白了一瞬。
“这一吻涤清了我的罪孽。”
归光意松开握住顾莲生下巴的手指,撤回嘴唇。睁开眼,她看见顾莲生略显慌乱的表情,于是便在观众看不见的舞台背侧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给了那人一个安心的眼神。
天,那双黑眼睛。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顾莲生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莫名地平静下来,她轻轻地抽了口气,擦了镜面彩釉的双唇如同希腊古城墙下的一小片碎海。
星夜下,水波闪烁,那两片嘴唇徐徐开合——
“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
戏程过半,随着身在维洛那的劳伦斯神父发现那封性命攸关的信件没能成功送达到罗密欧的手上。
神父神色张皇地下场,将故事最后的高潮与观众的紧张心情推向顶峰。
凯普莱特家族坟茔所在的墓地里火光熠熠,罗密欧将帕里斯的尸首放下墓穴,然后跪倒在茱丽叶“死去”的身体旁边:“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
“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岩上冲撞过去吧!”罗密欧拧开药瓶的塞盖,决绝地仰起头,将瓶中的毒液一饮而尽:“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
“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
说完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台词,罗密欧在茱丽叶的身边躺下,而他至死都倒在爱人的身边。
惶然的神父进墓趋前,被眼前的鲜血和悲剧吓得脸色惨白:“罗密欧!嗳哟!嗳哟,这坟墓的石门上染着些什么血迹?在这安静的地方,怎么横放着这两柄无主的血污的刀剑?罗密欧!啊,他的脸色这么惨白!还有谁?什么!帕里斯也躺在这儿,浑身浸在血泊里?啊!多么残酷的时辰,造成了这场凄惨的意外!”
“而那小姐醒了。”
假死药剂的效果退去,茱丽叶从死一样的睡眠中醒来。她猛地转身,乌黑长发高扬而起,缠颈绕肩,像一柄用来自刎的剑。
她焦急地搜寻着罗密欧的身影,看到眼中的却是爱人苍白的尸身倒在自己身边,迎来的却是与爱人的永远诀别,她不禁悲从中来:“这是什么?一只杯子,紧紧地握住在我的忠心的爱人的手里?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一起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我要吻着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留着一些毒液,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
炽盛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在白墙上烙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描绘出她起伏不定的身形,如同一副神明秘不示人的烈烈羽翼。她俯下身亲吻罗密欧的双唇,眼泪滴在爱人灰败的脸颊上:“可你的嘴唇还是温暖的。”
内喧声起,远处传来巡丁问路的声音,茱丽叶拔出罗密欧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那刀子刺进胸口,扑在罗密欧身上死去。
像一片叶,无所依托地落在褐色的土地上。
她仍旧身穿着入殓时那袭华美的婚衣,指间的血珠串落成线滴在罗密欧的手背上,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红线,要她们的命运注定相连。
橙红舞台灯光一点点变暗,昏晦地打在那丛纯白的裙纱上,翠榴欧泊璀璨而蒙昧,像诸神荣光黯淡的面容,从命运微笑的唇角下渗透出来隐约的血色。
多年后,剧本里的主角回身望去,方才幡然看清那其实正是命运勾起的指尖,和血色浸泡的红线。
更多的巡丁、侍从和神父、亲王、以及死去恋人的父母双亲次第上场,这场惊人的杀人命案把鲜血流到了每一个人的头上。知悉全程的劳伦斯神父将整件故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讲明,信件证实了神父的话语和这一双亡命恋人的坚贞爱情。
阿尔忒弥斯纯白的长袍裙摆下是沾满鲜血的长弓,泪水和痛苦的表情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有着世仇的两户人家在儿女的身体边上握紧了友谊的双手,他们立誓为这对恋人铸造忠贞的金像。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低沉悲伤的祝颂诗又起,如同一首音符粗劣、随性而至的歌谣,在一千年漫如流水的光阴之中传唱不休。
台上昏黄的面光和所有侧光一同缓慢地暗下去、暗下去,直到再无一丝光线留存,目之所及之处空无一物,整个舞台乃至整个剧场陷入了无尽的永夜。
台下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热烈如沸的喝彩和掌声,山摧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剧厅。场内所有筒灯蓦地全部亮起,舞台上的所有演员牵着手站成几排,面带笑容地齐齐向台下深鞠一躬。
大红的幕布缓缓拉拢,而欢呼与掌声经久不息。欢腾的氛围里,门口有个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倏忽一闪,隐入门外夜色,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