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琴房西窗,一双指尖在黑白键上滑行飞舞。
克罗地亚狂想曲的暴烈雨点砸在贝希斯坦三角立式的钢琴盖上,震得谱架边失水萎靡的洋桔梗簌簌发抖。
三天前,那场骗局带着消毒水气味悄然降临。
顾莲生急匆匆地奔进家门时,家政阿姨正等在玄关处,用微笑迎接她:“莲生回来了,先生在餐厅用晚餐,他说等你来了,让你过去见他。”
“王姨,”顾莲生完全不想管她这个父亲叫她过去是为了什么,一心只想知道,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探望的那个人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爷爷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去世之后,顾莲生一年到头见父亲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是祖父一直悉心照料,把她一手带大。祖父是一位退休返聘的高校教授,搞文学理论研究的小老头,为人儒雅风趣,虽然身体不好,患有慢性心脏病,但他从不亏待自己这个可爱懂事的小孙女,待她一直很好,是顾莲生几乎整个童年唯一的亮色。
顾莲生在学校接到家里急电,电话里说祖父突发性心衰,已经进了市立医院抢救室,她这才抛下一切,学校那边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地跑回来看望。
“莲生,先生在等你过去。”家政阿姨神色一顿,没有回答顾莲生的问题,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过的话。
顾莲生见和她拎不清,也不和她多做纠缠,直接绕过她往客厅和楼梯方向大步走去。
“等等,莲生,你不能——”王姨有些着急地伸手拦她,被顾莲生一把挥开。
“回来了?过来吃饭。” 隔着几道墙,一个沉稳的男声远远传来。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有着某种不容违抗的威厉。
顾莲生听出这是自己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已经搭在扶梯上的手顿了顿,有些不甘地放了下来。
她跟着王姨走到餐厅,站在餐桌前,神色冷淡地看着自己端坐上首的父亲,和陪坐在一旁的王令闻。
“有什么事吗,父亲。”顾莲生强忍着不耐烦,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恭敬态度。
“坐下,吃饭。”顾莲生的父亲头也不抬地放下汤盅,镇定自若地对她发号施令。
顾莲生站着没动。
王令闻察觉到了父女之间剑拔弩张的焦灼氛围,赶忙站起来,对王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然后去拉顾莲生的手,试图打个圆场:“莲生,这么晚从学校赶回来肯定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
顾莲生皱了皱眉,烦躁地甩开她的手:“你少假惺惺。”
王令闻没防备,被她冷不丁地一推,后腰猛地撞到桌角上,差点没站稳。
“顾莲生。”端坐上首的男人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锐利冰冷,“在外面上了几天学,谁都管不了你了,是吗?”
顾莲生没有接话,光是静静地同父亲对视。眼前的这个男人即使是坐着在椅子上,视线比自己矮了一大截,但那眼中的森然气势却浑然不输三万仞岿然高山。
顾莲生就这么直直站在那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爷爷什么事都没有。”她无缘无故地笑了一下,声音忽然听不出任何一点恼怒的情绪,只透出一种近乎淳朴的好奇:“所以你现在就剩这么点本事了?父亲?”
“你爷爷他身子骨长年不好,这你是知道的。”顾莲生父亲拿起桌上的餐巾在嘴上按了一按,对顾莲生的指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语气仍然十分淡然,听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像被人塞了一口凉透了的白米饭,高分子碳水化合物在嘴里被唾液淀粉酶拆散分解,洇开一味令人反胃的甜,吐出来不甚雅观,咽下去又实在恶心。
顾莲生咬了咬牙,动作缓慢地在离主座最远的位置上坐下。她舀起一勺玉米排骨汤送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
坐在上首的中年男人眼皮一抬,眼神像荒漠里的高盐泻湖:“在外面,你喜欢谁,要怎么弄,想跟谁学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你。但在这个家里,你必须给我放尊重点。现在,给你令姨道歉。”
话音未落,被点到名的王令闻心头一跳,赶忙插话,试图缓解餐桌上紧张的气氛:“没事的,莲生她还小……”
女人的手在餐桌上投下颤抖的影子,顾莲生望着汤碗里晃动的海带结,突然想起上周话剧排练时,傅净用纱布缠成的假胡须——
都带着相似的、令人作呕的虚伪皱褶。
“对不起令姨,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您那样说话。”顾莲生打断王令闻的话音,神色淡漠地把餐勺放回骨瓷盘子里。白瓷底在黑胡桃木桌面上擦出质感锐利的响声,她推开碗,眼帘微垂,掩住了眼底的厌恶:“我吃好了,就先回学校了。”
说罢,顾莲生把餐巾扔回桌上,起身欲走。
“不忙。”身后传来一声不紧不慢的话语,像法官落下法槌,听得顾莲生直犯恶心, “学校就先不必回去了,我给你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所有的学习材料家里都有。既然认识到自己有错,就先留在家里好好反省几天,把心思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少研究那些不着四六的东西。”
顾莲生无比错愕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她的父亲。就算这世上一切僭主暴君尸首成山,都抵不过眼前这个人千分之一的专制、虚伪和暴戾。
眼看着顾莲生头也不回地走开,王令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连年,表情有些担忧,“阿年,你们两个总是这样,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莲生毕竟年轻,再说她妈妈那时候……”
没等她把话说完,连年眼神冷淡地扫过去,王令闻惊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住了口,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二楼琴房的大门第一次被从里反锁,顾莲生低着头,站在门后良久,不知其后是家,还是不归的路。
她盯着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忽然记起来,今夜本该排练罗密欧在阳台念诗的夜晚戏。她走到琴凳边坐下,掀开琴盖,惊飞了栖息在低音区的一小片尘埃。
第二天清晨,王姨发现早餐怎样送进房里,就被怎样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鲜榨橙汁表面结着细密的颗粒,水晶虾饺在描金的白瓷骨碟里冻成一片冷硬的尸块。
琴声从晨雾弥漫响到暮色四合,降E大调里仿佛混进囚鸟扑翅时痉挛的颤音,王令闻的敲门声像遥远的定音鼓:“莲生,爷爷刚从医院回来,需要休息。”
“那就让我去陪床照顾。”顾莲生的指甲在黑白琴键上刮出不知所云的刺耳滑音,“或者你们承认根本没有手术。”
回答她的是更换门锁的咔嗒声。
夜色与月光爬上琴谱架缘,无意间,顾莲生发现《克罗地亚狂想曲》那章的乐谱边角有团可疑的褐斑——大约是前年冬天,爷爷听她练琴时打翻的八宝擂茶。
黄昏,连年提前结束会议归来。
玄关的琉璃摆件映出他扯松领带的动作,一缕陌生的琴声破空传来。他眉心一动,循声踏上旋转楼梯。
琴房门缝漏出的光像道苍白伤口,暴烈的音符正从那里喷涌而出。家政阿姨端着碗站在门口,面露愧色地看着连城走上前来。
暮色之中,顾莲生的身影弯成一张拉满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