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瀑布般地披挂在腰间,苍白渗汗的额间散落几缕碎发,校服衬衫后背透出棱角分明的蝴蝶骨。她抬手温柔地抚过中音部,狂想曲的旋律混着夕照灌满风窗,仿佛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捡拾一朵未凋的玫瑰。
茱丽叶的毒药化作滂沱大雨,泼洒在这世间浇漓土地,罗密欧的匕首劈开克罗地亚的断壁残垣,她匍匐在地,身上是大火,是露水,是从清白良知中跌落的一切人类。
连年的手悬在雕花门把上。他忽然记起女儿五岁那年,也是这样隔着琴房门缝探看——短短的小腿还够不到踏板,却固执地非要把《水边的阿狄丽娜》弹成枪林弹雨。
最后一段和弦如惊雷炸响,乐曲进入最暴烈的华彩段落之后蓦然止息。琴凳微微晃动,顾莲生长呼一口气,用额头抵住冰凉琴盖,蜷起燃烧的指尖。
门外,父亲的倒影被夕阳拉长成摇晃的人形,他看着女儿苍白指尖在琴键上磨出血泡,腕骨随动作不断磕碰琴身——
就像她出生那夜,产房外自己盯着的挂钟指针。
咸涩的休止符在余热未熄的乐音中蒸腾而起,化作连城眼底的潮气,他从阿姨手中接过那只汤碗,指尖蹭了一下冰冷的边缘。
里面的汤凉了。
连城盯着碗里的金丝燕盏,沉默片刻,又将碗重新递了回去:
“王姨,辛苦你重新做一份再端进去。等她喝完以后,你再帮她收拾收拾,叫黎师傅过来,送她回学校去吧。”
舞台景深、前后站位,控制灯光明暗效果,割接舞台视觉空间,分隔塑造,实现心理空间和现实空间的转变。
这些专业性很强的东西傅净驾轻就熟,全都设计得十分巧妙完整,得心应手。这家伙干起导演工作来游刃有余,所有舞台调度都仿佛无师自通般,被她安排配置得井井有条。在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
再一次地,归光意认定傅净的话剧社社长宝座得之有因。
然而今天已经是星期三了,明天就是最后一次全流程彩排,女主角人踪不见地消失了整整一周,归光意已经自己跟自己对戏对得快要生理性呕吐,更别提临时换演的表演效果更是炸裂。
结束了今天晚上的片段彩排,归光意心事重重地跟其他演员挥手告别。
归光意回到寝室园区,一边上楼,一边习惯性地翻看已经被翻毛边的剧本。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前,归光意心事重重地从兜里掏出钥匙,却发现大门虚掩,没有关严。
我靠,进贼了?
归光意看着门缝下透出来的亮光,心神一震。
在深吸一口气后,她做足了心理建设,猛一脚踹开了门:
房间暖黄的灯光下,顾莲生穿着那件欧式长裙演出服站在落地镜前,皱着眉头往门口看过来。
“……”
归光意错愕地看着顾莲生,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和她面面相觑。
“生日快乐,光意同学。”顾莲生率先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
归光意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现场是什么情况:“你在说什么?今天不是我生日。”
“是不是都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顾莲生左肩一伸,从书架上抽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向着归光意的方向随手一抛:“接着。”
什么东西?归光意伸手接住,不甚好奇地扳起盒盖,开出来一块黑漆漆的金属手表,“表?哪来的?”
“礼物,家里顺的,总不能白回去一趟,你看看喜欢吗。”顾莲生满不在乎道。
“VC的传承系列?不是,这玩意少说也得二十万啊?你家做什么营生的?”归光意捧着盒子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闻言,顾莲生顿了一下,神色如常:“为人民服务的。”
归光意:……?
“开玩笑的,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净盈利三个小目标的上升期药企而已。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穿这玩意可比拼航母乐高都要复杂多了。”顾莲生无从下手地转过头去,手里捏着两条不知到底应该缠在什么地方的绸缎带子,“光意同学,可以请你别继续傻站在那里,过来给我搭把手吗?”
归光意回过神,反手关上门走进屋里,来到顾莲生身后。她接过那人手里的丝带,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让我想想……”顾莲生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大概公元1595年?”
“……”归光意无语凝噎,把顾莲生裙子上的腰封束带用力往外一抽。
“嘶。”顾莲生抽了口气,有些郁闷地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归光意:“你能不能轻点?”
归光意没理会顾莲生,伸手探了一下胸衣和缎裙面间的空隙,眉心微动:“你是不是……瘦了?”
闻言,顾莲生静默了一瞬,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灯光下的瞳仁金绿石般的清透:“那不是好事吗。”
白金裙摆边缘缀满金叶,珠白色的月长石和乳蛋白石在灯光的照耀下明明暗暗地闪烁,还有那一圈圈含银线的波光玉和碧色浑成的水苍玉,顾莲生轻轻提着裙边转了一圈,面对着归光意,浅浅行了个标准有余的屈膝礼,“所以你觉得怎么样,我亲爱的罗密欧?”
如同被水光抛亮的尖晶橘榴石,归光意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莲生白皙的脸和那双茶棕色的、雏鹿般的眼睛。这不禁让她模糊想起几天前读过的一本书——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盐分子”?“结晶的树枝”?
珠白真丝与金线细织的颈肩绣满金榴和长春花瓣,胸口悬挂着一枚水滴日光石,内里流动着一味云絮状的赤色,像太阳的血液,滴进夕照下的万顷湖光,与其下深深橙红融为一体。
归光意突然想起来,那是“她的花冠女神”。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说不清这究竟是种什么滋味,于是归光意决定放弃思考,低敛眉眼,轻声启唇:“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给他眼睛;我不会操舟驾舵,可是倘使你在辽远辽远的海滨,我也会冒着风波寻访你这颗珍宝——”
因为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边,像黑奴耳边璀璨的钗环,如天上的明珠降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