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盛夏斑斓陆离的尾羽。
云衢中学的通路电网正在进行暑期电缆迁移施工,所有的电器都暂时无法使用,而作为人类夏天的生命之源,空调也理所当然地在这罢工的行列里忝列一席。
气温仍然是完完全全的夏天。
寝室的木门虚掩着,归光意刚刚简单打理完这间空置了整整两个月的寝室。扫地、铺床、整理桌柜,累得甚至不想抬手擦掉额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归光意像刚睡醒一样,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闷热空气,开始了她高二的第一个学期。
雨水丰沛之地普照着四溢的阳光,催生出一群群高大浓绿的阔叶林木,从窗户口呆呆地望进来。归光意揣着手,向窗外探头,同样呆呆地盯着室外密匝匝的浓绿的树荫看了一会,午后的蝉鸣发狂似的响。
此时距离她的第十七个命名日还有不到三个月,而气温仍是完完全全的夏天。
她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旋身回到书桌前,随便拿起一个带吸管的玻璃杯子走向玄关尽头处默然伫立着的饮水机。她把手指搭在“冷水”的开关上往下按,接水口却令人失望地,没有流出哪怕一滴水。
归光意眉骨微提,把杯子放在一旁,取下那只已经蒸空了的水桶,重新搬来一桶新水,对准插口,用力地怼了进去。
这回,那枚“冷水”的开关按钮履行了它应尽的义务。澄净的液柱平缓地下流,归光意弯腰接了半杯水,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抿了一口。
那水被暑热同化,入口暖得发闷,如同某种湿腻不洁的绢布一般缠住唇舌,几乎分辨不出和人体有任何温度上的差异,留下一种意犹未尽的渴。
归光意喝了一口便失去了兴致,只把水杯随意地端在手上,慢慢地往回走。
不知是不是受累于这日光鼎盛的酷暑,她的脚步迟缓而疲惫,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一种滞胀的响声。而这响声在即将路过一张空荡荡的床铺时略略暂停。
归光意顿了一下,回过身来看向这间双人寝里的另一半江山。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微仰起头,注视着那张落了一层薄灰的,从半年前就不再沾染过人类体温的窄短床板。
岳安乐。
归光意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一个名字,一个属于半年前这张床铺使用者的名字。那人有着那样一种无辜而沉默的形状,让人无端联想起某种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着惊吓和侵犯的灰尾兔。
她有着一双悲伤的眼睛,在自己面前,归光意总觉得她想要为了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道歉。
归光意试图不去想起与她相关的回忆,可越是抗拒,那种仿佛焊在这个性格柔顺温驯的室友脸上的隐忍表情和躲闪眼神,反而越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高一时,归光意住的是混寝,和室友岳安乐并不是同一个班的同学,她们分属两个毗邻的教室,高一(七)班和高一(八)班。
那时的归光意,顶着一张抽中了基因彩票的精致门面和一副渐渐长开的高挑身量,骨子里却还没有褪干净青春期遗留下来的中二病,思想浅薄的同时,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好相与的臭屁气质,冷酷得叫人无法言喻。
而正如这两个表面上如兄如友的班级的共同点实际上只在于有一位相同的语文任课教师一样,归光意和岳安乐之间的关联,除了在一天中短暂地共享同一处居住空间,和每日无关痛痒、应付了事的“早上好”“晚安”和“天气不错”之外,别无其他。
直到那日,归光意坐在下午放课后、晚自习之前的教室里,发现自己落了点什么东西在宿舍里,便打道回去取。她推开寝室的门,刚好撞见岳安乐站在衣柜前换衣服。
后者以一种侧对着大门的角度,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肩背。
归光意的寝位比岳安乐的要更靠里一点。她本着非礼勿视的社交安全距离原则,谨慎地朝岳安乐的方向微一点头,打算迅速地越过她,取完东西就走,却在无意中对上了岳安乐的眼神。
那是一种闪烁的眼神,过分惊慌、痛苦,远远超过了南方少女在他人面前不慎展露身体时寻常的不安和羞赧,更像是一种极力的掩藏,试图藏起某种不肯向任何人提及的残酷的秘密。
正是这种眼神使归光意起了疑心,唆使、驱策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自己这位行为神秘又怪异的混寝室友。
而岳安乐显然没料到归光意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边手脚忙乱地把刚褪下的校服衬衫拉回来,一边十分勉强地,冲着归光意挤出一个苍白局促的笑容,试图重新盖住她情愿付出一切去埋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