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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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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国庆后的第一个周六。

一个在连绵七日的苦役后到来的假日,合该是云衢中学里所有类人形生命体未加冕的复活节。但是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总会有些破事热衷天下大乱,试图侵犯一下这一神圣休憩日的不可侵犯性。

比如晨起,比如集训,再比如兴师动众忙活了两个多月才终于正式宣告结束的他妈的五十周年校庆彩排期。

一刻也没来得及为逝去的周六感到悲伤,立刻和见青一起赶到战场的是她忠诚的美术包骑士,里面塞满了她宿命般的画册画架画袋画板画笔盒。

见青背着她的身家性命,挨层挨户地跑访学校建筑群,企图寻觅到一间暂时可以落脚的空教室。

她觉得今天自己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格外沉重,有可能是她作为一名被挚爱亲朋寄寓厚望的艺术生所背负的遥远使命和既定人生;也有可能是她的画包。

到底哪个更沉重些,见青自己也说不好。

等到见青翻到第三十八间教室,把头伸进门缝里探看的时候,里面的同学一如既往,由于还在紧锣密鼓地走完声乐节目最后一遍流程,只好对她投以与之前的三十七间教室里如出一辙的抱歉微笑。

到此为止,见青终于认命地彻底放弃了所有关于室内计划的宏伟部署和殷切期待。只见她双目无神,缓缓缩回首级,心如止水地掩上了门。

她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应该再没有比现在更加稳定的时候了——她是如此稳定地想死,但又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多思无益,既然教学楼的室内计划无果而终,见青决定换个思路,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下楼梯的时候,透过那扇挨着四季的长窗,能远远瞥见相连的草坪和广场。此情此景下,见青忽然想起来,云衢中学的西南角有一栋闲置了许多年的建筑,之前好像也是教学楼,不知是到达了使用年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再开放,既不让任何人进出,也不拆掉重建别的建筑,就这么空荡荡地搁置在那里,像已经搁置了千万年那样,不动如山。

见青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诸如破损的窗户、坍圮的围墙、掉皮的天花板、长出木耳的断梁或者水痕斑驳的屋檐墙角之类的东西,可那些尘土飞扬的物象就是不肯离她远去,神气活现地包围着她,持续不断地跳着恼人的踢踏舞。

见青虽然对这种秘谈式的校园传说流派不予置评,但显然也并不想孤身深入十多来年无人清理过的灰尘派对指定包场地点,和蜘蛛网跳一曲陈年的交谊舞。

她只是之前路过时,曾注意到这栋荒楼边上有一块很清净的园地。

里面树不多,只零零散散的几棵,但都长得茂盛、挺拔,冠部舒展,干部坚壮,比学校其他地方的行道树都要长得更好、更适宜人类栖息一些。最重要的是,此处“空山寂寞少行人”,这回她大概率就没有那么多竞争对手了。

事实证明见青想的不错。当见青真正到达目标区域的时候,发现这里确实是个人迹罕至的福地洞天。

等到她挑挑拣拣地选了一处阔大的树荫,把所有绘画用具都铺设完毕之后,更是自信地认为,正是她那天才般的头脑,使自己在通往央美的康衢大道上又成功地迈出了高远的一步。

而这种自信在一个多小时后荡然无存。

在焦头烂额地为第四张单人速写签下姓名跟伪造的日期后,见青深深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不由得再次确认了一下上次集训遗留下来的作业完成进度。

而这个比率高达5:45。

很好,那么这就意味着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天,她完成了目标数额惊人的九分之一。意识到这一点的见青有点眼晕,于是她手忙脚乱地拉过速写板,撑了一下几乎失去平衡的半边身体,和她濒临崩溃的自由意志。

没救了。她绝望地想。

“画不完,根本画不完——”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心河的岸边有腕龙在哀嚎。

可光靠发疯是完不成任务的,见青深知这一点。在做了几分钟艰难的心里建设后,她咬着碳笔,再次鼓起勇气,伸手去够放在远处的速写纸袋,神情像视死如归的一匹战马。

她从满满一沓里抽出一张,在板子上夹好。

速写纸是从学校文具店里购入的,说不出是什么牌子,纸张薄透粗糙,同笔尖摩擦的时候,有几率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嘈杂响声。虽然手感有些诡异,但胜在便宜量大,正如见青本人对它们评价的那样:有就行了,五块一百张还要什么自行车。

正当见青捏了捏发酸的肩颈,打算抬头远眺一番,缓解以下视觉疲劳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女人正往这边走来。

那女人身上是一套冷黑色的西服,边角凌厉整肃,缎面的材质在某些光线角度下透出一丝暗昧的青绿色,整个人看起来纤瘦、颀长、风神朗练,像一棵精心修剪过的墨竹,连发丝垂落的弧度都无可挑剔。

她两手间揽握着一支细短的花束,包裹花束的纸用的是一种明度稍低的鹅黄,虽然看不清里面有什么花,但这无疑是她整套装造的点睛之笔,是她这一袭茫茫黑夜里唯一一抹柔和亮色。

见青歪着头,略带好奇地打量这个尚在远处的女人。

她有一张过分漂亮的脸。

阳光下,那张白皙的面皮在微微泛着柔和的光,皮肤平滑光洁,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和谐,三庭五眼,四高三低,每个器官都极其精准地长在了该长的位置上,令人不禁感叹女娲何其不公。

尤其不公的是那双眼睛。顾盼之中流露出冷漠、镇静的气质,又过分美丽,与花的萼与蕊同一质感。视线从那两枚深锐的瞳孔里投射出来,像某种宇宙射线的轨迹一样匀速移动,从低处平移到坡处,从东南平移到西南,从一棵树平移到另一棵树,在漫无目的之中透露出一种寻找的姿态。

那束肉眼不可见的视线滑行到见青所在的那棵树前,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又平静地移开。

裁剪考究的西装裤口下是一双硬皮的切尔西短靴,在柔软的草坪上踩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如同维瓦尔第四季乐章序曲,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感和韵律性。

那脚步忽然近了,又近了些。

见青抬起自己那颗被黑白线条交错淹没的头颅,发现那女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树下,来到了距离自己身边不足两米的地方,面朝着树,沉默地站着。

细碎的阳光从参差陆离的树枝缝隙间漏下来,乍一看有些刺眼。于是见青眯起眼睛,试图抵消掉一些强光带来的刺激,仰头看向那女人。

她一身浓黑,锋锐的眼尾像某种骨哨之声振振挑起,像一千个未经驯化的远古长夜,威严、神秘、冷淡而沉静,莫名流露出一种警告的意味,像在告诫鸟兽不可与之相伴同群。

而在这种浓重的冷淡疏离之下,好像还有点别的意味,见青眉心微微一动,读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见青定定地看着她,那女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也回看她。

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好几秒钟,见青在那双黑夜般的眼睛里败下阵来。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低下头,伸手把铺了满地的速写图集囫囵归拢到一处,总算是腾出一块算不上整洁的空地,用手轻轻拍了拍:

“坐吧。”

那女人也不同她客气,大大方方地道了声谢,非常自然顺畅地屈腿坐下,把手里的花束放在两膝之间的草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过程顺畅,没有一丝的忸怩、推让和犹豫,她仿佛根本就不在乎席地而坐会对她那身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衣饰造成怎样的损伤。

见青观察着眼前这个漂亮女人轻松自如的泰然举止,发现她对这里有一种十分奇异的、熟稔的亲近感,仿佛她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所有权人,而自己只是客居此处的外来者。

见青不尴不尬地收回视线,心里边有了个广袤而模糊的概念。于是她复又拿起笔,在方才画了一半的速写稿上装模作样地添上两笔:“你是特邀返校的荣誉校友吧,我猜猜——”

“三十五届的?”

“嗯,三十四届的。”女人礼貌有加地应了一声,继而拿起放在两膝之间的鹅黄花束,用指尖轻抚了一下里面的植株。

见青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忍不住又好奇地瞥了一眼那束花。

而花束里面空落落的。

那种温暖的明黄色所包裹的并不是什么称得上是“花朵”的植物,而是一根隐隐绰绰的树枝。

所幸的是,那树枝看起来十分新鲜,披针形叶片零散而错落地分布在横生的枝杈间,间或有几枚青黄的细小果实缀在枝头,果皮薄而光滑,散发着木本植物微淡的树香。若有似无的,像来自某种果树的枝节,有一种隐秘而蓬勃的生命力。

还挺别致。

见青思忖了片刻,不禁这么想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校庆的主会场设在前园。”

“是这样,”女人轻微地点头,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能把婚礼参加成葬礼的冷冽气质:“但我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场合,就自己出来随便走走。”

倒像是回自己家客厅走走。见青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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