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压下心中的不快,放下手中的折子,从书案后缓步踱出来,脸上挂着一抹轻佻的笑意,说道:“朕的贵妃这是前来兴师问罪了?”
“皇上是君,想让谁死,不过是一句话之事,臣妾岂敢兴师问罪。”李纯言辞间步步为营,然郭碧云也毫不示弱,两人针锋相对。
“要是朕说是不小心失手了呢?”
“那臣妾也失手了。”随着郭碧云的话落,桌案上的折子瞬间起火。
“啪!” 李纯抬手挥出一巴掌,旋即有些懊悔,这可是他首次对她动手,那可是他一直捧在心尖的人,何况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他目光扫过自己的手掌,又看向碧云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心口剧痛,嘴上却依旧强硬:“他朕已然杀了,还有一事,宫中传言不虚,朕计划改立恽儿为太子,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现在,立刻出去!”
“听说陛下吸食了丹药就随便打人,臣妾原是不信,如今看来,竟是臣妾有眼无珠。别的臣妾无力干涉,但是要改立太子,你休想!”郭碧云言罢,径直转身离去,未有丝毫留恋。
“石头,朕的心就该被你一刀又一刀的捅,朕不杀他杀谁?”等郭碧云早走远了,李纯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桌案、笔墨等物统统掀翻在地,又对贴身太监陈弘志拳脚相加,“你且说说,她一来不是为了旧情人便是为了太子,她可曾有半分关心朕?”
“有吗?没有?朕对她那么好,她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究竟为何?你且告诉朕,为何?”李纯掐着陈弘志的脖子,连声追问自己心中的烦闷。
“咳咳,陛下,您方才下手有些重了,贵妃娘娘难免会生气。” 陈弘志在几近窒息之际,道出了李纯的心事。
“去,将她给朕请来。” 李纯抬手一甩,将陈弘志扔在了地上。
“陛下,娘娘正在气头之上,恐不愿前来,要不……” 陈弘志话未说完,又遭李纯一顿毒打,直至筋疲力尽,陈弘志才勉强得救。
“去不去?”李纯眼中闪过几许嗜血的危险神情。
“去,奴才这就去。”陈弘志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延英殿,径直向清思殿奔去。
自李纯提了废太子之事后,他与郭碧云的关系愈发紧张,每况愈下。
为保太子之位,郭碧云可谓是煞费苦心,然终未能改变李纯的心意,每逢争吵,结局都是李纯扇她耳光,而她则一声不吭,傲然离去。直到半年之后,太子李宥也察觉到了危机。他察觉到了来自李恽的恶意,所以惶惶不可终日。郭碧云也坐不住了,再一次去找李纯,结果仍是不欢而散。
“娘娘,还疼吗?”蕴意满眼心疼地为郭贵妃处理嘴角的伤口。
“比起心里,这不算什么。”郭碧云说着,眼中闪过些许冷芒。
“娘娘和皇上吵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选择离开。”郭碧云没哭,蕴意倒是心疼得泣不成声。
雪在窗台积了厚厚的一层,偶尔有鸟儿飞过,转瞬又归于寂静。郭碧云望着窗外,终有两行清泪从脸颊滚落。她心中那个意气风发、一心励精图治的淳哥哥终究是死了,两人终究是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走到了两看相厌,但他们中兴唐室的约定却尚未达成。
她自小出生皇亲之家,与皇家渊源极深,自是深谙皇权斗争的残酷。就连当年自己的姐姐咸安公主都未能幸免。她也清楚的记得她爱的那个人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逼宫弑父。
当年姐姐曾言:
碧云,我答应过爷爷,只扶中兴之主。太子哥哥连我都容不下,更何况是其他的皇兄。可是除了他,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个适合继承皇位的人选。所以,我会力荐淳儿为君,如此一来,你与淳儿也能名正言顺的上去,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虽生于皇家,却长于郭家。他若容不下郭家,届时你和淳儿应当机立断。再者,淳儿的性子我有点摸不透,你是他的枕边人,需机灵些,凡事以大局为重。
“你让我杀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这些年我在回鹘执政时学到的道理。为政者,不要太拘小节。”
“娘娘,你别一直不说话,奴婢心里憋的慌。”蕴意见郭碧云一直呆呆望着窗外,带着哭腔说道。
起风了,雪渣子夹着哭声飘出宫墙。她恍惚记起郭紫云给她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在大雪天。信中仅有十三字:叔父在,安西在。不归葬,同守安西。
彼时,她在雪地中摔倒数次,方将信呈给李纯,那个她爱到骨子里的男人。那时的他正满怀壮志,筹备中兴唐室,看到信之后高兴的一夜没睡。然此后三年,他并未对安西有任何举措。直到又一个大雪纷飞的雪夜,她的父亲收到一支带血的箭和一缕白发。那是水云间安插在回鹘的暗线用雪鹰送来的。
当她满心疑惑地询问自己的父亲那代表什么的时候,他的父亲只是默默的转身,命家仆将她逐出了房间。她从自己的母亲那儿得知,安西没了,仅剩的600多将士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她的母亲虽为女儿身,却一直心怀天下。那晚,她的母亲第一次像个孩子般抱着她痛哭流涕,她说:郭家儿郎从未负国,是皇上负了郭家。
想到此处,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眼中恢复了往昔威严,说:“去,将郑惠妃叫来。”
“娘娘叫她做甚?”蕴意有些不解,她深知雪鸢曾对自己主子的伤害。
“覆巢之下无完卵,说到底,她也是水云间的人,本宫从未忘记曾对姐姐的承诺。她为大唐中兴而选择远嫁他乡,本宫怎能因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郑雪鸢来得很快,一刻钟后便现身含元殿。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免了。”
“不知姐姐急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郑雪鸢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郭碧云,旋即惊惶后退半步,惶恐道:“姐姐,这――这不会――不会真是――皇上打的吧?”
“鬼叫什么?你怀了怡儿后,咱俩打架,还不比这严重?”郭碧云瞪一眼有失仪态的人,没好气的说。
“咳咳咳,我伤得比你还重,脖子上这道疤至今还在。” 郑雪鸢指着自己的脖子,满脸不悦。
“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还有你活的份儿?”郭碧云冷哼一声。
“两位娘娘,办正事要紧。” 蕴实看不下去,出言提醒主子。心想,这二位一见面便开撕,她们看着就累。
“印意,走!”蕴意见两位娘娘开始正襟危坐,便提醒郑惠妃身边的宫女。
待二人出去并关好门后,郑雪鸢才说:“我听说了,你不让他吃丹药,他偏要吃,吃了还打人。但是我就不信他只是因为吃了丹药才打人。说吧,又是因何琐事?且说好,别一开口便骂人,我与他未有过任何瓜葛。”
“他想废了宥儿,立恽儿为太子。你且说说,一个洒扫丫头的儿子,拿什么与宥儿比?”
“我也是洒扫丫头。”
“雪鸢,本宫没说你。”
“行了,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这是每个像我这样的狐狸精的梦想。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两个吵了这么多年,他打你这么严重还真是第一次。他下手这么狠,你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话?”
“我说我要走,带着宥儿和沁儿走,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江山他可随意为之。”
“看看,你明知他的软肋,你还――”
“生在帝王家,本宫没奢求他一世一双人,可恨的是他竟偏宠那贱婢的孩子。”
“这能怪人家吗?只怪你生的比那贱婢晚。再说,这恽儿比宥儿大,是事实。况且,那俩孩子打小没了娘,陛下难免会多关照些。”
“你怎么老向着他说话,你看我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好,向着你,向着你。他就是个王八蛋,王八犊子。”
“雪鸢,我恨他。”郭碧云擦了擦眼角,眼中寒芒毕露。
“你想怎么做,我都站在你这边。”郑雪鸢看着郭碧云眼波涛中暗涌,心中一凛,赶忙堆起笑脸。
“当真?”
“自然,虽然我夺了你所爱,但我也出自水云间不是。”
郭碧云凑近雪鸢耳畔,低语片刻,雪鸢脸色由难看转为苍白,最后低声骂道:“你疯了?”
“对,他既然对我不仁不义,我为何还要对他死心塌地。”
“我走了,今天我没来过。”雪鸢说着起身要走。
“郑雪鸢,你以为你走得了吗?你今天来了李怡这里,许多宫人都看见了,你我如今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郭碧云端起茶杯,呡一口,淡淡地说。
“姐姐,能否……” 郑雪鸢又转身回来,蹲身趴在郭碧云膝上,仰头哀求。
“安逸日子过习惯了,忘了本行是吧?”
“但是你能保证宥儿会是个好皇帝吗?如今宦官把持朝政,左右神策军都是他们的人,如果这次再用他们,日后恐成尾大不掉之势,彼时当如何?再说,从他手里抢东西,无异于虎口拔牙。”
“姐姐为了大唐耗尽一生,叔父花甲之年葬在了西陲,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可对得起父皇临终的嘱托?对得起皇爷爷的苦心栽培?”
郭碧云不觉想起当年雨夜之事。他们都以为先皇已经中风到了不能动的地步,但当他们带兵冲进去的时候,先皇却站了起来。一扫往日疲态,对着愣在原地的李淳呵斥:“淳儿,你的杀伐决断呢?如果连杀朕的勇气都没有,谈何治理天下?没用的东西,早知道就该立你其他兄弟为储君。”
彼时牛绍容在他身旁,他眼都未眨一下便挥剑杀了她。那可是他最宠爱的女子。那时她不觉想,父皇果然还是最爱萧妃。
“闻到了吗?这就是皇家。一旦踏入这修罗场,便再无回头之路,即便是自己最爱的女子,只不过是王权的垫脚石。” 先皇说着,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牛绍容,眼神深邃难测,“你不是问朕,当年为何非要让你八姑姑远嫁和亲吗?因为她不走,死的便是你父皇我,还有整个东宫的人,如今死朕一人足矣。”
“父皇,为何?为何非要逼儿臣走到今日地步?”
“当年太平和玄宗若能有你们姑侄情深便好了。”先皇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个虽易了容却仍能被他一眼认出之人说。
“带走!”那人眼中陡然一凛,直接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