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是解约赔了很多钱吗?”
“还有个房,是以前家里人留给我的。不是签了公司后赚的。一旦觉得太累,不开心时,我就会住到那里去,但是现在卖掉,感觉也不是很有所谓。”
“还是留着吧。选一天陪你去好了。”
王月西摇摇头,不用了。“往返很快,用一个大箱子装上,一个人就可以。”
“那什么时候去呢?”
“后天有个休息的时间。”
“好吧。看来你都安排好了。”
王月西看了小熊一眼,小熊没继续说什么。不过他出门时,王月西比平时准备要快,只是换了件刚晾干T恤就说好了。王月西出门一直慢吞吞的,刚才变那么快,小熊就不想和他计较。因为他怕自己生气,但小熊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没在生气。但要是越想,越注意,便觉得对,应该要生气。所以就随王月西。
有一种星期三糖果。蓝色忧郁的星期一;靛色的星期二;麦绿的星期三;橙色的星期四;樱桃红的星期五;粉橘的星期六;黑色的星期天。
一周7天一组,重复三组21颗。
近期小熊推出的星期糖果,就像倒数日历,抓在手上一把,数出来有3个星期天、6个星期一、找到一个星期五。每一个手里的,王月西都仰着头,高高举着在太阳光底下看。
星期五是最开心的一天。高兴得易爆炸,王月西说一定是红色。所以当时就给星期五选了樱桃红。
蓝色的周一还是黑色的星期一,“星期天才是最恐怖的!”小熊强硬地将黑色安到了星期天上,“就算再怎么伤心,星期一工作学习已经成了定局,开始了后也就没那么困难,所以忧郁的蓝色更合适。”
小熊将星期糖罐放在热销的木架子上,店门口已经摆宣传广告牌,王月西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给糖分包装,他偶尔对着马路抬抬脸,没多久就有人过来要买糖。
小熊扶着店门旁的窗口,说不出的惬意,连炎热都稍许原谅了几分钟。他看着王月西烫红的脸,让他进来。
脸上是汗,鼻梁沿着往眼下的皮肤,像一小块浸在盐水棉纱布。王月西用纸巾重点掖了掖这块肌肤。
他蒸出来像香香的芋艿。想咬上一口,而且那样的太阳,身上一点都不臭。脸要好好涂防晒霜,不能晒出问题,最好也戴个遮阳帽。
“你盯了我很长时间。”
“是吗?”
“你总是这样。”
“又有什么关系。”小熊抓了一把糖,“我喜欢看。”糖果塞进王月西的裤袋里,“也分点给你的便利店同事吧。”
王月西从裤袋抓出好多,“不用那么多吧?”
“我想多给点,给多了,他们就吃人嘴短,不会干坏事也不会说坏话了。”
“你担心这……担心那的……”不过王月西看看小熊的眼睛,转了口风,“随便你吧。”
小熊眯起眼睛,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他什么都懂,好像洞察人心。
“车站……要我送你去吗?”
王月西默不作声地将分好的糖放在收银台的篮子里,小熊自顾自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他在有时候表现得敏锐,可这并不是他的本性,只是突然锻炼出来的一种新能力,让他内心平静下来,并明白人类或多或少是需要体谅的。
他希望自己学会宽恕。
小熊看到王月西额头出了汗,抽了一张餐巾纸撩开刘海帮他擦汗。“看上去有点像白化的小狮子。”
“嗯?”
“没什么。”小熊满含笑意地说,将餐巾纸折叠成一块正方形,塞到了王月西的手中。
两三天后,王月西出发去火车站。那天是个周末,天上太阳好,小熊坐在落地窗那,将腿伸到院子里,泥里的野草挠着他的脚心,摸着达令的脑袋。
王月西出发时没叫小熊,在原地好好看了几眼小熊的样子就出了家门。
在车上,越靠近那座城市的距离中,越是想逃离,不过高速前行的火车,提醒着他不要当一个半途而废的胆小鬼。他不希望自己是胆小鬼,如果没有证明,那便无法说明在这场经历里学到了什么。人生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会学到点什么,王月西也渴望学到点。
可是火车还是太可怕了。突然涌上来一波人,新鲜的男男女女,经过王月西,向下瞥了他一眼——真的有瞥一眼吗?总之王月西闻到了一阵香水味,他们在他前面坐下,座椅的侧边露出一段黑绸子似的头发。
王月西低下头摸摸脸,还好好戴着口罩,头发也染了别的颜色。其实没关系,他很完美,从里到外变了个人似的,足以在这列火车上产生遗忘的魔法。座位前方的人,小声激动地讲着本次见面会的细节,微笑和手心的温度,幸福得快要死过去。他的手心非常温暖,牵完手后自己也留了一道香味,多希望能多留下几天,如果不洗澡能实现这个愿望,那我一定宁愿全身发臭了,也不会去洗澡,尽最大的努力去留下它。
王月西的粉丝也这样说,他们激动得晕过去,在网络激情地抒发自己的体会。
所以他们在说谁呢?王月西好奇地从错位的座位缝隙看过去,可是看不见,只是看到一条白色的光芒,以他的视线为起点抵达第一排模糊的虚点,那挂着个红色书包。
过了几个站点,天渐渐暗下去,想必林黛川的太阳早就下山了,已经是一轮银色玉盘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这里的景色才拢上靛蓝的外衣,车厢才亮起灯,窗外轨道的平行线蜿蜒深得像涨潮的海水,那是昏的冷色调,王月西手指尖冷,前方广播播报终点站,零零散散的人站起来,就在王月西前面,那些人站起来,他恍然大悟,啊,他们交流的是一个明星啊。
书包拉件挂着自制小卡的亚克力牌,手机后放着打印的拍立得,透明活页本里是无数张自制小卡和演唱会、见面会票根。
是的,是个明星。王月西跟着站起来还看到某个手机锁屏的自拍。也染着金色头发和白皙皮肤。
这时王月西才非常清醒地知道刚上车时感受到的对方一撇只是错觉。因为他的心吊起来,害怕被人认出,而他无法面对,可是万万想不到,那时间已经足够遗忘王月西了。
这样也挺好。天上的月亮泛着霁色,正正好。他似乎觉得轻松了一点,可以松下口罩,松垮垮地悬在下巴上。但他没有,看了一会月亮后就低着头随着人流来到了明灯闪烁的街上。
他有一个非常小的房子,建在老城区的老公房,一层有好多户人家,厨房的一扇窗打开来,能看到蜡绿色楼梯和踩着灯上来形形色色的人,还能闻到对面炒的是酸菜和白米饭。
王月西爱窝在这种狭小的一居室,关掉手机,屏蔽工作,一进门左手花架,从下到上依次摆放了乳白泛黄蕾丝布,压着蓝色玻璃,摆放了一个造型老旧和机器人玩具扁平脸部差不多的电话机。等他似乎要回到现实中时,就用电话机拨打给经纪人。
一居室落满了灰,酒瓶子倒在地上,酒液早就被蒸发,在木质地板留了滩印记,许久没打开的水龙头轰隆隆振动了一下,喷出一波绣水,再喷出一波,溅到手背。现在流出清水。
王月西在橱柜里找到一块能用的抹布,稍微擦了一下桌子,明明是白色的灰,擦一下却变成黑色的。
他只是囫囵擦了几下,就坐在没有蒙上布的沙发,用手机给小熊发抵达的平安短信。
吃过饭了吗?
在火车上吃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明天回来。
他还想说点什么,打了一句话发了过去。小熊回复过来,他没有看,拿着抹布去卧室,将床底下的行李箱拉出来,好好擦了一遍。在他身后,一串脚印交错叠着,王月西整理好衣柜搬着行李箱出来时,用套着鞋套的脚从地板上摩擦过去,让脚印变成一条一条撕开的鱿鱼丝那样弯弯曲曲。
厨房上方的橱柜存了很多泡面、饼干、薯片,是经纪人看到就要尖叫的垃圾食品。王月西以前经常偷偷吃,他吃不胖,所以肆无忌惮,背地里总是偷偷翻经纪人的白眼。但是有一次还是被发现了,因为觉得万无一失,所以经纪人仅凭着衣面上微小的饼干残渣,对他大吼大叫。那次也是他第一次尝试催吐,他就是突然非常恨经纪人,于是弯腰将食指和中指伸进喉咙,使劲往深一抠,吐在了经纪人小羊皮靴上。
经纪人尖叫起来,骂他神经病,用装满资料的公文包打他。“恶心!”经纪人早就透过单纯的皮囊看到王月西恶劣斑驳的一面,再美的人也是臭不可闻的,所以不会被一张脸迷惑,他看透了。
王月西拍了几张橱柜里的零食泡面的照片,发给小熊,问要不要带回去。接着他拼拎乓啷把所有橱柜都打开,将吃的扫到地上,一个一个像往湖面扔石子,将它们丢进行李箱里。
整理完一切,王月西看一眼手机,小熊暂时还没有回复消息,他撇了一下嘴,放回裤袋中,提着大箱子从7层的楼梯慢慢走下去。小时候和父亲走楼梯,他并不一直牵着王月西的手,王月西就抓着朝外一侧的栏杆,想要凭着栏杆,将自己挪上去,一开始他很认真对待这一个动作,一抓,脚踏上去,发出呼呼的模糊的打气声,他能顺利爬上一级台阶。但是父亲经常袖手旁观时还要打断王月西的专注。
王月西撑着扶手打算喘几口气休息,楼底下有人进来,邦邦邦踩楼梯。他戴上口罩低着头侧过身让上来的人过去。上去的人回头看看他,继续踩着邦邦邦厚鞋底敲出来的响声上楼。
他还站在楼梯一侧,感应灯从他头顶亮一下,又从上一层亮一下,它一层一层慢慢闪,王月西心跳有一点加快,呼啦一声楼梯内侧开着的窗户被风吹进一枝树叶,那摇摇的树枝和一只逃出来的八哥跳来跳去。八哥歪着脑袋,从窗户边沿露出黄色喙,与王月西互相对峙着,谁先走?反正不会是王月西先走的,他一挥手,八哥跳着沿窗框往外挪,风再次哗啦压浪过来,递过来一杆枝,八哥就坐着树枝从窗户弹走消失了。
呼叫的出租车是不是被风吹着走的芝麻粒,停在远处的停车场里不动,晚风也将一片乌云吹过来,它滚滚奔过去,没有留在这,只是让天稍微暗了一下,人群纳凉,用旧芭蕉色蒲扇扇腿,拍拍胳膊赶蚊子。
王月西决定不等车了,拖着行李箱向前走。这里老城区包围着市中心,格局就像一颗翠青的青菜,最外旧的虫蛀过,往里稍好的,一般的,更好的,一层一层剥出来,露出最嫩的中心。
电子大屏和许许多多的人互相凝视,有时像插香,散发着电子科技的香味,有很多人赶来举着手机来朝拜。王月西走到这里的时,在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盒酸奶,坐在街边,清扫干净但仍有烟头和刚拆下来的香烟锡纸扔在身后的花坛里,他无所谓,最脏的泥巴也滚过,吸管从口罩下方伸进去,就不用摘下来。王月西喝酸奶的时,电子屏已经轮播了珠宝、香水和高奢服装的广告。男女明星轮番登场。后来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起来,声音也多得叠着,后来电子屏幕出现的某个人拨弄了一下他们,仿佛是一个线团被踢下来,开始不停地滚、滚、滚……滚成不同的嘴,尖叫停不下来。天上放出一排无人机,组成名字的缩写拼音,耸立两旁的大楼灯光屏,开始依次打出“XXX出道一周年快乐”,蓝紫色的字,另一面则是告白爱心。从这个时间段开始,就是不断的轮播。电子屏的生贺视频播放完,又开始重头播放。
有赶来比较晚的,找不到好的位置,于是就踩在王月西坐着的花坛上面,开始录视频,一个一个翻账号,开始拍照打卡。
王月西放弃还剩一半的酸奶,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他挤出人群,但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抬头看着那精致的生贺视频。那是在他离开这里后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参与了一次大热的剧集,人气如同坐上火箭冲上了云霄。有人为他买断整晚大屏的播放广告时间,就为了庆祝一次生日。竖立的灯光屏像不像两根蜡烛,点在精美的电子蛋糕上。
此时肯定很幸福吧?王月西突然产生了一厢情愿的猜测,这种心情,他以过来人参与过好几回,但不管多少次,最终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可是说实话,免不了是靠着“资质”来揣测,好像把一件好事解释成了坏事。王月西在最后离开这里时,也无法向自己,也为外面等待的他人解释为什么心迅速像冷却的蜡烛,再也点不起火,产生不了融化热爱的蜡油。那段时间他长久沉默,账号毫无动静,有谩骂,也有鼓励和等待,随后他昏沉在医院时,公司火速公布了关于王月西的解约通告。
王月西未来去哪?会有新的经济公司接触吗?等啊等,他不出来,没有回应,快速消失了。那些长久来坚持的人,在几天里迅速耗光了爱与耐心,与他说了再见。
但王月西估计已经成了一个无比残酷、任性、不负责任的人,事业尽毁的情况下,也没有勇气出来正式说一声再见或者重新归来的预言。
世界并非只能只有一个王月西。他低下头,摁着没散的口罩和戴得好好帽子,涌入了马路另一边急匆匆的人群,突然间,灵光乍现间,时间重新有了计算现实的意义,老旧的技术被崭新更智能的新技术淘汰,他知道一个可悲的事实:自己作为王月西,被人夸赞的独特性和无可替代性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