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名册,老朽明日便能整理出来,方便庄主和新的管庄人审阅。只是,只是老朽一家老小在这里生活多年,可否宽限我们在这庄子中再住些时日?”
庄聿白知道,恩威并施,宽严并济,方式用人之策,方是管理之计。他上前亲手将周老汉搀起来。
“您老就是这小各庄的管庄人,您不住在庄上,这是要去哪?今后除了庄中原本所产,茶炭和金玉满堂之事也要劳烦您费心。我看您身子骨还硬朗,再做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吧。”
周老汉还沉浸在自己被逐出小各庄的忧虑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缓缓抬起带着岁月痕迹的眼眸,等他意识过来正在发生什么,两行浊泪不禁滚了下来。
“庄子跟了我,规则制度等也是要依着我。今后若有需要,自是该增增,该减减,该调整的调整。只是眼下一切照常运作就很好。”
姐弟三人辞行前,庄聿白给在场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时辰尚早,苏晗和薛启辰直接将庄聿白带去了薛家。
只是庄聿白觉得空手登门很是失礼。
“大家都是一家人,琥珀兄和我们客气什么!”薛启辰笑着撞撞他的肩膀,“别看我长嫂在外面这般严肃,私底下很疼我的,待人也好。今日老太太寺庙还愿去了,我兄长估计晚间才会回来。我们没那么多规矩要守。就跟在长嫂院内用午饭。”
说到她家长嫂的小厨房,薛启辰越发来了兴致:“你可能不知道,我长嫂口味清淡,她院内小厨房的厨师,可是我家兄长花了大价钱从南边请来的。不是我夸口,做出的菜比景楼的还要好吃,今日你试过便知我说的都是真的。”
“哇,你长兄对你长嫂真好!”庄聿白发自内心赞叹,“令人羡慕!”
一句话倒让话痨薛启辰不知如何往下接,他想了半天,说了句:“他俩……各自都很好。”
早有小厮报信回家。等姐弟三人到得薛家少夫人的西跨院时,小厨房的饭菜已摆在花厅。
庄聿白往桌上看时,果然不同寻常。菜码不大,皆十分精致考究,单独拿出任何一盘都可圈可点,放置一起,又相得益彰。如一副安排有序的江南早春图,色彩清新,味道淡雅,恰如将一院春景摆上盘盏。
苏晗怕庄聿白拘束,将众人屏退只留了贴身侍女墨儿在身边。
墨儿给她家姑娘布菜,也帮着客人盛汤递盏。当然能被她家姑娘带到西院来用饭的客人,庄聿白是第一位,想来也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想着饭后铺子里的掌事掌柜们便要来回话,墨儿便趁这个时间将她家姑娘不在家时发生的几件事慢慢说与她听。
苏晗点头应着,未做过多点评。
墨儿知道薛启辰和庄聿白也不算外人,又拿了两份地契过来:“少夫人和二公子出门没多久,大公子便派人送了这个过来。”
苏晗就墨儿手里看了一眼,放下碗筷,一言不发看向薛启辰。
薛启辰心中叫苦,不觉往庄聿白身边靠了靠,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清楚,不关自己事,只一味闷头干饭。
“启辰。”
长嫂提名唤了他一句,见躲不过,薛启辰开始装傻充愣:“啊,长嫂,怎么了……今日小厨房的菜做得真有水准!可太好吃了,那个琥珀兄,你多吃些!”
苏晗接过地契,粗粗翻了几下便又塞回墨儿手中。
地契是薛家最大两个庄子的,离城区远,但占地大,每年收成也居上等。
“启辰,你帮我跟你兄长带句话。我既然嫁与他,此生便是你们薛家人。既成为商贾之妇,他倒也不必总以这种方式探我心意。”
*
一顿饭吃得晴转雷雨。
后来庄聿白也是从薛启辰那里,将他兄嫂的情况一点点拼凑了个大概。
薛家世代经商,与仕宦苏家原本有着天壤之别。奈何造化弄人,月老硬生生将这门亲事给弄成了。
苏晗出自清流之家,虽父母早亡,好在祖父怜爱,5岁便跟着开蒙读书,后来又延请先生来家中教习。
祖父苏考当年是改革派的拥趸,支持新法,鼓励农商并重。所以自幼养在祖父膝下的苏晗,自是从祖父那里耳濡目染一些经商之道。这也造就了她的能文能商,眼大心大的品性,并不像常规仕宦小姐那般只知在闺中品香刺绣。
随着新政退出朝野,苏考自然受到牵连,出狱后,苏家一门举家南迁再南迁。
而且随着家境突变,苏晗也算见识过真正的世事艰辛与人情凉薄,在行为处事方面大方爽利,甚有英俊潇洒的男儿气概。
凡事福祸相依。
一路南迁途中,原本定有娃娃亲的苏晗却被变相退了亲。
对方来人说什么若论当年苏老在官场的权势地位,他家那算高攀,自是愿意八抬大轿将苏小姐迎娶进门。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后他家还要在朝中继续经营,且上头主子给他家另谋了亲事。他家也为难。
虽是娃娃亲,他们也是认的。权衡下来,现在只能委屈一下苏家小姐,来他家做个妾室,不过是贵妾。
“当然了,该有的聘礼一分都不会少的。”对方派来之人鼻孔扬了又扬。
虽家道中落,但读书人的骄傲还在。即便两袖清风告老还乡,在老家种豆植桑,爷孙俩也不至于饿死。
何况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即便苏晗穿金戴银、凤冠霞帔嫁进去,将来的日子也有的熬煎。
苏考征得孙女同意后,直接退了亲。爷孙俩继续南下。
当年薛家大公子在岭南一个年久失修的驿站中找到苏家时,苏晗正爬到树上摘荔枝。
薛家虽经商,但也懂读书知礼的道理,家中设有家学,族中子侄也都需开蒙读书。作为家中大公子的薛启原将来注定是要担起一门振兴之责的,他的教育自然更为严格。
外界不知之人,只道他薛家满门铜臭,真正走近看时,方知他家也算半个读书门第。这也是当时苏考能点头认同这门亲事的关键所在。
薛启原刚到驿站向小吏递上名帖时,苏考刚好外出。他便在驿站外信步闲走,想着如何同这位苏大人说明来意。
正走着,忽一串东西砸在头上,薛启原低头朝脚边看去,是红彤彤一串荔枝。他捡起来检查折口,刚摘的。
“谁在树上!”
一抹绿色衣衫从树丛闪过,往树枝更密处去了。
不待薛启原追过去,一罗衣侍女急匆匆走来,厉声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打扰我家小姐!”
薛启原一听树上是位小姐,心中虽惊诧,还是快速转身想后退了两丈远,连连施礼:“实属抱歉。不知小姐在此……在此摘荔枝,扰了小姐雅兴。是小生之罪过。在下薛启原,向小姐赔罪!”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
见人一直行礼不起,树上人道:“刚风动,荔枝脱手,砸到了公子。那串荔枝便送与公子,权当赔礼。”
“非风动,非荔枝动,是小生不该在此行动。荔枝……薛启原谢过小姐。”说完,薛启原匆忙撤回驿站。
非礼勿视,知道树上是一小姐时,自始至终薛启原便没再抬头向上看一眼。谦谦君子,儒雅风范尽显。这一切,树上之人全看在眼里。
情窦初开的苏晗,原本以为自己与薛启原因情投意合、两厢情愿才走到一起。后来她无意间得知,当年薛启原与她在驿站外相见并非偶然。
她以为的一见钟情,原来早有预谋。她以为的天作之合,不过一场不能免俗的利益交换与捆绑。
政商联合,向来各取所需。商贾之家需要官宦小姐撑门面,落魄官僚需要真金白银讨生活。
他薛启原不就是这样想的么?但凡自己眉头稍稍皱一下,他便将家中铺子、庄子什么的一股脑往我苏晗名下写。
苏晗坐在窗前,将那两份地契看了又看。她不记得墨儿来催过她几次早些安寝,也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
直到夜深星斜,东院才开始隐隐有些动静。
苏晗知道是薛启原回来了,她缓缓舒了一口气。
虽异院而居,只要薛启原人在府城,苏晗还是会默默等到那人回家后才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