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梦有一个朋友,小学相识,从初中到高中,即使没能在同一所学校,依旧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偶尔姜亿在她家发现某些好玩的小玩意,音乐盒、水晶球、风铃,姜亿总爱问她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
“都是我小学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那个女生,你记得吗?之前在我家你见过一次的。”
“你们还有联系吗?”
“那当然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真是好熟悉的话啊。
在身边的很多人好像都能轻而易举找到同伴,并将这种情感长久的经营延续下去的时候,姜亿却始终在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友谊”感到不解。
她的朋友不断地更新迭代,短暂地表达着彼此的深情厚谊,却还是在这样那样理由中渐渐走失。
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从未走进过彼此的内心,可是姜亿希望这些分离,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彼此牵绊的理由,而不是因为在彼此的内心深处,对方都是那个无关紧要的人。
当她不再把交到一个亲密的朋友作为生活的标配的时候,她才少有地感觉到轻松。
所以初二那一年,一切好像都显得无比安详,她恪尽职守地完成学业,然后淡漠地面对所有人和事。
新的一年里,她的同桌是陈里佳。
姜亿从来没想到,曾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尴尬擦肩而过的人,却能在此刻和自己无比契合地开着对方的玩笑。
陈里佳的个子不高,对身高一米八充满向往的她总是在姜亿面前无休无止地抱怨。
“我真的不懂,我爸爸妈妈也不矮啊,怎么基因一到我这就不管用了呢?”
每天上学,姜亿总是时不时露出一副八百年没见过她的样子:“哟,你怎么又矮了?”
陈里佳总是恼怒地朝她翻着大白眼:“滚。”
两个人的互相挖苦已经成了见怪不怪的日常。
“哈哈哈哈,你牙缝里卡了菜叶?”
陈里佳尴尬地捂着嘴,试图用舌头去找牙齿上的菜叶。
“哇,你脑门中央的痘痘正破土而出。”
陈里佳用手指点了点姜亿脑门泛白的青春痘,姜亿差点疼到去世。
“凳子再往前一点,留这么点位置我怎么进去?”
“谁叫你腿短,你但凡再高一点,屁股就不会卡在那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拿刀削你。”陈里佳摩挲着手里新买的钢尺,面色不善。
“彼此彼此。”
周序说,每个人都是埋藏在沙漠里的星星,每一颗星星的光芒,都是需要挖掘的。
姜亿对这句话感触颇深。很多时候,如果我们愿意花点时间,刨开覆盖在星星表面的沙子,就能看到沙漠深处不一样的光芒。
姜亿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刨沙的人。
她知道表面冷漠又冰冷无比的周序,只不过是一个在看《肖申克的救赎》时,荧幕里的主角和一众狱友在夕阳笼罩的天台上,喝着冰啤酒爽朗地大笑,他却在流泪。她认识了表面孤僻的夏安安,其实是一个坚强又善良的姑娘,她也知道总是表现得无懈可击的蒋熠,却也会偶尔露出他的羞怯和不知所措,而表面看起来乖巧的陈里佳,却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她想要变得优秀,想要得到众人的夸赞。只是姜亿不知道,她心里的那股劲,到底出自于什么。
她们两人之间毫无负担的相互挖苦,甚至给姜亿带来一种错觉,一种“亲密”的错觉。
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独一无二的偏爱,姜亿也不例外。所以当她自以为和陈里佳已经成为那种灵魂都互相契合的朋友时,却突然发现她其实对很多人都是如此。
她知道陈里佳在抱着她说“你真好”之后,依旧会抱着另一个女生的胳膊撒娇,说“你最好了”。
她也有略显浮夸的夸赞,“你的衣服好好看”,“你好厉害啊”。
可有时候,姜亿也会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敏感小气,对人待事多有苛责。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姜亿的成绩在小组里遥遥领先,班级第四年纪第二十。
她的手点在陈里佳试卷上的那道错题上:“陈里佳,你真行,考试前一天我们才刚讨论过零度的水也可能是冰水混合物,结果你这题又选错了。”
陈里佳没有接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那肯定比不上你,怎么说你也是班级第四名。”
桌上的物理试卷被她翻过面,她面向黑板,继续听着物理老师的讲解,徒留姜亿呆滞在原地。
物理老师的声音夹带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在教室响起:“讲到这我不得不说一下第十题,这个关于音色、音量、响度的题目我们应该做过无数遍了吧,练习册上,试卷上,哪里都有这种类型的题目。人家不过是变了一下问法,还是会有人会做错。你说这三个看看概念就能区分的东西,我还能怎么解释。下次如果再有人做错这种题目,就给我罚抄卷子,错一个你就给我抄三遍。”
姜亿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的目光停在试卷某处的空白上,脑子却都是陈里佳看向自己的眼神,那里的冷漠,甚至不加掩饰。
所有的平和,都是建立在不伤害各方利益的基础上。
陈里佳不明白,自己不是愚笨之人,也比那个上课总是开小差下课看闲书的姜亿认真努力一百倍。从初一开始,在别人下课只顾着嬉戏打闹的时候,她坐在座位上一遍又一遍的在草稿纸上演算推理,又把每个科目的教材看了一遍又一遍,胸有成竹地完成了每一次考试,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班级第十,却在年纪五十名开外,想想都让人觉得愤懑。
坐在旁边的人每天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即使是满分五十分的历史只拿了三十五分,却还是能毫不在意地叹出一口气“我果然不适合学历史”,即便知道自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年级二十名的好成绩,她依然不动声色地翻着桌面上的杂志,说:“哦。”
装什么装!
陈里佳不甘心。明明自己那么努力想要变得优秀,成绩却还是不好不坏地维持在班级第十这样的位置。而那个从来不上进的人,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摘取胜利的果实。
然而,客套的外衣即使在冲动之下被揭露,几天后,她们仍旧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着打招呼,开一两个不痛不痒的玩笑。
可是彼此又都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姜亿不再在陈里佳经过她回到位置上的时候,挖苦她的身高,因为陈里佳也不再豪气万千地拍拍姜亿的肩膀说“芝麻开门”,而是变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让让”。
她也不再在数学课上需要用尺子的时候,把她的套尺豪气地扔给姜亿,说:“哈,关键时刻还是得看我。”而是把尺子借给了前后的同学。
然后用着很抱歉地语气对姜亿说:“只剩一把了。”
姜亿对这种表面的客气习以为常了。她笑了笑,说没关系,然后重重地踹向吴聪的凳脚:“借我一把尺子。”
人和人之间可能真的存在一种奇怪的缘分,兜兜转转,隔了小小的半个学期,吴聪再次成为了姜亿的前桌。换座位的那天,吴聪学着武侠剧中的长老们晃头晃脑地语重心长:“孽缘啊孽缘。”虽然平时两人水火不容,挖苦嫌弃一个不落,姜亿却在此刻无比庆幸这段“孽缘”的存在。
不明所以的吴聪顿时怒了:“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姜亿突然很想暴揍他一顿。
越长大,人心里的防备就会越深,无形之中的疏远总会阻隔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表面上的客套、表面上的礼貌、表面上的关心,都只不过是人为了经营关系的必要皮囊。
只是,在这样尔虞我诈的关系中,姜亿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才是真心了。
当周围的空气渐沉寂下来,人心底的空虚就会被一点一点地放大。十三岁的姜亿没能学会如何和孤独相处,所以当外界的声音逐渐散去,她内心的声音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试图填满内心的空洞。
而回忆也是一种治愈自我的良方。
在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校园里,姜亿可以碰上二十一班的蒋熠,却碰不上二十一班的温雅。
再见到温雅,是初二某个放学后的值日,她正站在班级走廊上,把一堆垃圾扫进垃圾斗里。姜亿提着垃圾桶经过二十一班的门口,看见她,很开心地笑了。
时间的魔力是巨大的,她没法做到像从前那样,用手指戳着温雅小小的酒窝,说:“温雅,你怎么这么可爱。”即便她一直对过去念念不忘,珍重记忆中那些温暖的人,然而温雅早已不是以前的温雅,姜亿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姜亿了。
她只能不痛不痒地说出一声:“哈喽。”
温雅笑得腼腆:“哈喽。”两个酒窝依旧可爱,和姜亿记忆里很多已经开始模糊的画面慢慢重合起来。
“还没打扫完吗?”
“就快了。”
“要我帮你倒垃圾吗?”
“不用了,你先去。”
“好。”
姜亿穿梭在教学楼,思绪却已经漂往各处。曾经那个喜欢画画的女孩,总是在书本、草稿纸甚至书桌,每一个空白的地方,都留下她的人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