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浑身一颤,抬指按上额角,声气低弱,“晨间不慎吃了风,头昏脑涨。老爷,昨日你与我说意婉十五生辰将至,也该为她寻个良人。我私下托人问过,这满街少年勉强入眼的没几个,不如,将她送去宫里如何?一辈子不愁吃穿。”
刘璋牵过她的手,失笑,“这怎么行,为人父母不就是想着孩儿日子顺遂,得一人心,白首不离。看她喜欢哪个罢,女子若嫁了人,只能指望夫家善待,此事急不得。”
刘拂霜垂首与刘璋走进后院,半晌后,她柔声道:“夫君所言有理。”
*
随河匆匆往无迹海一趟,没半点头绪。
广袤无垠的墨黑海面上肉眼几乎看不见活物,猎猎天风中是永恒的惊涛骇浪。
这地方是个“四不管”,天界不管,堕天界不管,人间不管,冥界不管。
他半日御风巡查,连条活鱼也没见着,更遑论召来个生灵问话。几个时辰纵飞万里,等他终于寻得一生出灵智的活物,却是株老紫藤。
随河立在云头,看藤萝化为一名紫衣少年郎,便道:“小妖,你可知道海女一族除谢照仪之外,其余人的去向?”
“你真好看,是哪位神仙?”紫藤好奇地打量他,脚下踱了两步,道:“还有青冥姐姐,她嫁去云泽国一个叫刘璋的人家。三年前回来过一次,她与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寻到了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
随河颔首,飞身要离开。紫藤惊声道:“喂,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随河自云头转头向下看,紫藤神情落寞极了,他烦躁地咬着手指,来回踱步道:“别走,我..我都好多年没见过活物了,你陪我说说话吧,我不想在这,可我不能离开我的根。”
藤妖语气中有不可忽视的焦灼,令随河微微一怔。
师父,你醒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在那个混乱不堪的梦里,也有一声卑微的恳求。随河漠然地回想,心道:“自欺欺人,懦弱之辈,学道不成,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
他随手一挥,将藤妖召上云头,出声道:“你离了根能活。但需切记不可近火,否则神仙难救。”
真仙出口授封,藤妖察觉到魂魄里那道无形的枷锁解开了,他连忙站稳,喜笑颜开道:“多谢仙长。敢问仙长往何处去?载我一程可好,听闻大道无穷,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修道本就是随心所欲,这便走了。”
随河神情柔和,平淡的语气被天风卷着,摔在他耳畔。
谢皎喘着粗气醒来,一把抓起身旁呼呼大睡的梦貘,压抑着怒火,哑声道:“你还敢在我神识中织梦?!”
梦貘浑身皮都要炸了,“我没有!人族本就多梦,我们也只是食梦维生罢了,少来冤枉好人!”
梦貘哼哼一笑,“喂,姓谢的,你莫不是又梦见主人了?”
谢皎一手抵着额头,头痛欲裂,“..我梦见他转身离开钟吕门,我去抓他的手,他却回头对我说‘修道本就随心所欲,这便走了’。”
梦貘在半空围着他转了一圈,顶着幼童的脸,声音仍苍老,他说:“不可能呀,你难道忘干净了?你这是梦到那日主人飞升时的画面,怎么回事。”
谢皎平息许久,鼻端逸出热气,在冰天雪地中变成白雾。梦貘蹲在他腿边,“你说那个海女她会不会..等等,你看那,她真的来了!”
他站起来不置可否,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眉宇间溢满戾气,梦貘看出他心绪极差,也乖了。
谢皎起身撤去结界,冷意顿然侵蚀而来。他漠然盯着远处徘徊的绿衣女子,过了一会,他抬脚踢了踢梦貘,道:“学狗叫两声。”
梦貘瞪大溜圆眼珠,看出谢皎并非玩笑。他不敢置喙,只得忍气吞声“汪汪”大叫,刘夫人远远望来,自夜雪纷飞中辨认他们所处位置。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一片云亦同时停了脚。
随河疑道:“梦貘,你听听,这是小梦貘的叫声么?”
梦貘从随河腰间方壶中跳出来,侧耳细听片刻,它惊慌失色,眼中含泪道:“主人,我早就告诉你谢皎是个疯子,且并非凡骨,你从不信我。我让你不要将我儿留给谢皎,愿意以身相代,你看,他竟将我好好的乖崽折磨得与犬类无异!”
随河无言以对,他拍了拍梦貘的头顶,“...也罢,我陪你下去看看。再者,重明与我同食同住数十年,性情沉稳心地良善,他应当..做不出堕天界与冥界那些东西驯兽的畜生行径。若真是孽徒无状,我召回小梦貘便是。他怎样折磨小梦貘,我就让他自个挨个尝一遍,你切莫忧心。”
梦貘眨了眨椒籽般的黑眼睛,小心翼翼道:“主人,您不是顿悟的无情道么...?”
藤妖不敢出声,只好奇地看着这一仙一兽。
随河望着云泽国位置降下云头,他衣带当风,广袖鼓起。听了梦貘这话,失笑道:“这都是旁人众口相传罢了。当时一念动,灵窍豁开。若真绝情弃念,那不成一把没甚用处的活兵器了么?无情道也只是飞升时,天道钦定的名头。居安思危,然危不可避,众生皆可怜。”
梦貘懵懂间,明白这话的含义。
凡人常言心头承一人,挂念十人百人,如此便是有情。
...若心头承着万万人。
站在庙中的佛可能为谁垂下祂遥不可及的手?
香火前的神明又可曾为哪个心愿下界显灵?
他们温柔凝视诸界生灵,于是那个“一”就变得渺小如尘。
老梦貘沉默不语,在这安静的须臾间,无比可怜起谢皎来。
多情却被无情恼。*
原来随河的无情道,只是于一人而言的无情。
说话间,随河已落定,踏着云泽湖冰面,在黑暗中向谢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