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伸手不见五指,幸好在场几人都无需灯火照亮,有黑暗的遮掩,反而更容易倾吐心声。
谢皎本来不会多嘴对刘夫人留下这样一句话。
可他有惑未解,谢照仪的惨死让他疑惑至今——那个眉如远山的女人究竟为何会落得个这般下场?
他得知谢照仪的真实身份还是在他十一岁那年,他这位姨母将他从那个地方接回来,亲自教养。她早年是有些银钱的,后来尽数给了顾应慈上京赶考,中第后的应酬。她穷得叮当响,在那个小村庄里像其他农妇一样劳作糊口。
她若不那样痴情不悔,无数富家子弟,谁都能在她一个眼波里醉死。
可她垂下眼帘,关起心门,就为了那个顾应慈——海女族裔是什么东西?旁人不知道,谢皎却再明白不过。
这是个无可救药的族群。
她们爱上谁,她们的修为就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变得软弱可欺,变得以泪洗面。
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有人经年不改,有人竟若仇雠。
他不敢也不想让随河知道这些,那些年他三缄其口,他的过去,他的母族。
...还有,他的身份。
人族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想在随河的眼睛里看到疑虑,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
他这一生,世人可憎可鄙或是可怜可爱,在他眼中面容模糊,隔着浓雾。
他冷眼旁观,从母亲死不瞑目的注视中离开那座永无天日的鬼蜮。又在姨母的泪水里,见识了凡人的狠毒。
后来那些喧闹隔着一层棺材木与尸体的腥臭,遥远的传来。
众生或歌或哭,毫无二致,只有那只沾血的手与眉目不惊的脸刻骨铭心,冰冷而真实。
他的心上有座名为满庭芳的宅院,红烛高照,入目所及处,悬挂的皆是随河的绘像。
年少的随河,意气风发的随河,苦恼的随河,与他同席对坐的随河,教他学术的随河,睡梦里有几分孩子气的随河。
弹指一挥的十年,他们并肩走过的路比大多夫妻还长久一些。后来他无数次回想雪夜初遇——谁也不能阻挡他握住那只手,神鬼不能,就是随河自己....也不能!
谢皎攥紧了拳,呼吸倏然颤抖,梦貘吓了一大跳。那个瞬间,它在谢皎身上察觉出一种极其剧烈的心绪,比爱更深重,比恨更切齿,让它简直说不出话来。
谢皎睁眼,冲来人微微一笑,说不出的讥讽:“刘夫人,最后的海女族人,你到底还是赴约来了,我倒是很好奇,我不过是随口一提,你为何愿意来呢?”
随河倏然停步,他冲藤妖与梦貘竖起一根手指,微微摇头,捏了个决掩藏踪迹,向二妖低声道:“且慢,眼下不宜暴露。先听听他们二人会说些什么。”
刘拂霜穿着身水绿薄衫,外头罩着兜帽斗篷,她缓缓站定,脸色阴沉地打量着黑暗里谢皎的神情,她缓缓道:“不瞒你说,来时路上我也在想,你我初见而已,有什么值得你当面剖开我的不堪,临走时又提一句物伤其类。难道真是为了你那死了十几年的娘么?”
谢皎面无表情与她对视。
刘拂霜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目光从谢皎脚底上移,打量到他的脸上,“我现在知道了。看看你这张脸吧,你想对目之所及的所有人发泄你的恨意...这张脸我太熟悉了。”她声音猛然尖利,“我每日每夜对镜梳妆时,看见的都是这张脸,妒恨,怨毒。我守着苦求不得的东西,竟不能为我所用,我...”
谢皎漠然打断她:“你错了,我的爱恨与你无关,更无中伤之意。需要发泄的人是你才对,我说物伤其类,便是物伤其类。更何况,我还有疑惑要请教阁下。我母亲的姓名,你当真没听过?”
刘拂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指按在眉间,她平息许久,冷冷道:“听过,怎么没听过,大名鼎鼎的二公主谢方仪,百年前艳名远扬,后来海国覆灭,她与其妹隐于人间不见踪迹。前些年海皇令传音,谢方仪为兴国大计不惜下嫁冥界,数年后香消玉殒,随后冥皇因宫廷争权内斗为心腹暗杀。可你么,你不可能是她与那个人生的,冥皇是鬼族诸界皆知,你分明是个人。”
谢皎神色中有几分惆怅,他静了片刻,道:“知晓这些往事的,普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了。不过他不是被心腹所杀,而是被我亲手剖开心腹,置于银盘镇在案前。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许多事不懂,闭了眼便想着怎样杀他。后来师父与我说过一句话,叫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私以为这话是大道,你只要想着办成一桩事,没有做不到的。”
刘拂霜与不远处的随河一起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