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集团，薪酬改革方案讨论会。
周寅走进会议室的一刻，原本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一下子消失干净。所有人的目光带着一点漠然的谴责。
仿佛她才是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人力总监刘玥是个短发的青年女人，脸上总是挂着职业的微笑。她手边放着一只周寅看着眼熟的钢笔，手腕上挂了细细的金属表带。
她支着下巴的手腕一动，笑着打破了寂静，抬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杯咖啡："周经理，大家就等您了。"
周寅点点头，坐到唯一的空位上。
位置上右手边厚厚一摞文件摊开，一只拧开笔帽的笔早就放好。
陈启明坐在她副手位置，敲了敲材料封面大字，语气和蔼地开了口："按建议，我们新的「合规」方案做了些...技术性调整。"
他着重咬了「合规」两个字。
周寅点点头，低下头细细看起来。一时间会议室里陷入漫长的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
这份计划包含了薪酬结构的调整，社保的规范化，媒体关注的一线员工心理问题辅导。
总体来说是不错的解决方案，事前她已经看过几版。
但——
她的指尖停在"绩效计算公式"上。
方案第三章用加粗字体标着"基础工资上调百分之20%"，却在附录用小六号字写着"绩效系数由1.8调整为0.9"。
"你们调整了绩效系数？"她抬起头来瞪向陈启明。
基础工资涨了，但绩效系数调低，实际收入可能不增反减。
好一个"朝三暮四"，绩效调整还写在附录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一旁陈启明立刻给人力总监使了个眼色。对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周经理，劳动局新规要求基础工资占比不得低于60%，咱们严格按法规调整了绩效公式。"
周寅心里对这冠冕堂皇的说法厌烦极了，她深知这话是拿劳动局来威胁自己，如果直接否定显得像打脸。
她又翻了另一页文件："另外这里——绩效部分新增加全勤奖条例，按照天数和工时计算？"
人力总监刘玥微笑了一下："有些岗位请假率高，正好能...激励员工。"
她充满「信念感」地补充："这是为了‘鼓励员工敬业精神’，敬业高效是周氏一直提倡的企业价值观。"
陈启明一唱一和："对嘛，景明哥一直跟咱们说，「诚信仁爱敬业高效」。这可是周氏核心价值观。"
周寅皱皱眉头抬起头，却看见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在微笑看着自己。她被这样的目光包围，凉意四起，扭头看向陈启明："那这句话呢，什么意思？"
「本月起执行新规，此前半年绩效按新系数重新核算」
"让工人倒贴钱？"
陈启明摇摇头，温和里带着一点悲悯："本来按照制度，历史参与罢工员工应该三个月内直接无赔偿解雇，但..."
刘玥耸了耸肩，接上了话："但现在给他们一点余地，是咱公司的仁慈。"
见周寅表情越来越差，陈启明终于缓缓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周经理要是觉得不妥……要不我们直接裁员？"他变魔术般抽出另一份文件夹，"我们准备了备用方案。"
一份裁员名单。
"优化方案只涉及一线正式员工247人。"
"真是效率至上啊。"周寅「赞许」地点点头。她看见名单里果然不少罢工员工。
刘玥在周寅讽刺的目光中，丝毫不畏惧地微笑着开口："周经理，觉着怎么样？"
见周寅沉默，陈启明立刻补上一句："犹豫也是一种决策嘛——不做决定，就是默认规则。"
周寅冷笑了一下，抓起刘玥那只钢笔。
这支笔曾经抵住过她的咽喉，现如今又变成她的陷阱。
刘玥微笑着看着她笔尖移动，似乎胜券在握。
周寅却合上了文件。
"我不同意，" 她说，"如果执行这个方案，我认为工人很快会再次爆发更猛烈的罢工。"
"诸位不想再有舆论爆出「周氏企业高管私下威胁工人」的言论了吧？"
她拿出一只录音笔，点了点，便听到刘经理对工人的威胁声传出。
"我和诸位目标一致。但如果股价一直波动，董事会会要求各位解释原因解释。" 她狠狠咬住「董事会」三个字，把方案推回人力总监面前。
"辛苦重新做一份吧。"她看向总监变了的脸色，轻声补充。
"按照之前聊过的的方案。"
*
周氏集团。
财务总监孟经理把玩着陈启明送的领带夹，思考着上午的对话。
说实在的，周寅让他们重新做方案，他们心里是有些不爽的。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就是个打工的，在公司干了十年，无论是给谁干，他的位置也动不了。
手机恰好响起，是周寅的咖啡邀约。
他本想拒绝，回复栏的光标闪烁三次，却最终删掉了「明天再说」，换成「马上到」。
咖啡厅单间内，周寅给两人点了杯茶，缓缓开启了话题。
"孟经理，"她拿出一份财务报表放到他面前，"Q3的劳务费走了其他支出，是为了避税，还是为了压盖陈启明的亏空？"
"这些离职员工还在领工资？"她指尖划过上午的名单。
她会后拿着裁员名单找过宋小翠。却发现原本的247人中，有将近四分之一已离职工人。
"康和医院的广告费，实际投放量还不到预算的30%吧？"
同样地，她以康和医院等几家高端医疗诊所为例，其中内投放的周氏健康广告。投放预算规模和现有实际效果也对不上。
在查完流水时，周寅曾有一下子的犹豫。她是否要举报？
她又突然想起周景明轻描淡写的态度。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或许那是在提醒她？提醒她她不是法官，不需要正义，只需要有效。
咖啡馆里，孟经理一下子握紧了茶杯，却又缓缓松开。
他当然清楚陈启明的手段，他被迫和陈启明合作几年，人心不足蛇吞象，供应商的回扣，金额巨大到用其他预算平账。
他又看向那份材料里夹的审计草稿，陷入了沉思。
"您别紧张，绩效系数再帮我算一遍。" 周寅故作轻松说。
孟经理也笑了一下："好啊，财务合规才是首要任务。"他点点头，"周经理，我其实很赞同你的方案。"
*
医院内。
阴天傍晚，景色灰败。
病房内小小身影正对着动画片咯咯笑着，声音一路飘到走廊。
陈启明从女儿的病房内出来，他眉头紧皱，慢慢捋平了被女儿抓皱的衬衫，小心撕下女儿粘在他袖口的小熊贴纸。
女儿的骨髓配型一直未能成功，今年妻子不得已要了二胎。
二胎太小，但女儿病情却已经急转直下。多年高额的医药费和微乎其微的希望中，使他不得已铤而走险。
"陈经理。"
周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启明猛地转身，下意识关上身后病房的门，颇为怀疑道："您怎么在这里？"
"探望朋友？"他笑着松了松领带。
周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打开平板。屏幕上跳动着标红的资金流向图。
"陈经理，我之前以为您只是吃点采购回扣——可是您真是超乎我想象。"
陈启明慌乱了几秒，却又转为和蔼可信的淡定，他笑了一下："周经理，我也只是小角色。"
"实际的现金有多少流向周家高层，或许周家人更清楚。"
他赌周寅不敢直接掀桌。
周寅笑笑说："陈经理，你能体面退场，但你女儿的病能等吗？"
她划了划手机："这个罕见分型...你们等了多久适配骨髓？"
见陈启明面色不善，周寅直直递过来一份特殊医保报销单。
她轻声开口："这份报销单可以覆盖全部的移植费用，我会找海外医院，帮您女儿从世界骨髓库里寻找配型。"
她从环保项目的基金负责人那里要来了一个报销名额。
陈启明先是难以置信地一把握紧了周寅的手腕，却意识到了什么，松开手警惕地问："你要什么？"
周寅坚定地看着他："支持新的薪资方案。"
她顿了顿："并且从之前的采购和市场端，挤水分补工人的工资缺口。"
在女儿细细的咳声里，陈启明无力地看向窗外灰蒙蒙地天空。
*
深夜公寓内。
许望舒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漆黑的的夜色，和似有似无的风声。
失眠成了习惯，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书。看到书封他想起，这是之前周寅在客厅里随手翻阅的。她没用书签，甚至给某页折了角。
书本厚度有些不正常的踏实感。
「啪嗒」
一个棕色信封从书页里掉了出来。
许望舒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摄像头，小心地捡起那个信封，走进衣帽间。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他取出信封里的文件，纸张在黑暗里沉默作响。
半晌后，他垂眸看着浏览器里的结果，心脏狂跳起来。
《文物捐赠协议》
照片的文物眼熟极了，闪光灯给青花瓷文带上了一点釉光。
艺术沙龙里的青花瓷瓶。
他的拇指摩挲着文件末的签名——江岑。周酉母亲的名字，虽然周酉并未仔细提及过她的生平，但他知道那是一位可敬的艺术家。
笔画纤长优雅，像她生前灵动的舞姿。
印鉴边缘有一处模糊的印花，他猛地直起身。
他曾在周酉的书房「家族旧物」内见到过。只是他并没来得及细看，便被周酉赶出了书房。
屏幕的光映入瞳孔，搜索结果里，上世纪江岑曾连续三年在欧陆举办了个人舞蹈艺术巡演。
巡演时间和捐赠记录时间完全吻合。
窗外的风声里，他盯着手里陈旧的纸质记录，后背发冷。
屏幕暗了，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点光。
——是江岑亲手把真品送出去的，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高仿"，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而知道这件事的人，比如他的父亲，大概都死了...
他心里发冷。
他父亲许川的死亡，是否已经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次夕阳里，和许川最后的谈话。
那时他沉溺于气氛的的悲伤，和似有似无的无尽命运。而许川只是用纸擦干了许望舒的眼泪，轻轻地说："还有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家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
"别太惊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
周氏集团。
周五，按照章程，重大劳资舆情，需要陈启明和周寅共同向董事会汇报。
周寅踏进会议室的时候，审计组长正在关闭一份PPT。她瞟了一眼，却看到最后一页标注「Q3劳务费异常」。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周景明没在，周酉西装扣子解开一颗，自若地坐着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一边游刃有余地和在场的董事开着玩笑。
谈话间他不经意瞄到周寅踱步，唇角弯了弯。
"这件事是妹妹负责汇报？我都忘了。"他扬扬下巴，松了松领带，示意他们开场，"三分钟内快速说完吧。"
周寅抿起嘴，翻了翻手里的材料。
项目已经在进行中，简单和管理层汇报即可，况且他们只关注股价稳定，效率和法律，并不在意工人的薪酬方案是否有效。
陈启明先上场。他看起来没睡好，但精神头仍在。
PPT的开场背景上，是工人的笑脸，旁边跟着几个核心数字。
他如同报喜鸟喳喳："多亏管理层迅速反应，工人复工率98%，新方案满意度85%。周氏健康获得‘年度社会责任企业’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