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应州府衙热闹非凡。
赵主府与孙主衙按主次之位分坐于公堂上。
魏初端坐于赵主府身后,陈词与白清柳立在魏初两侧。
堂下,那沈老族长安稳地靠在一把金丝楠木椅上。沈台候在一旁,眼下微青,似是夜里没睡好,他微低着头,瞧不清神色。
围观的百姓们携幼扶老,只是远远地站在府衙外,不敢高声言语,人群中唯有大片的沉默和偶尔传来的几句议论。
百姓们在等,等沈玉韶的结局,他们也在望,望着自己的下场。
魏初坐在府衙内最高处,头后上方是那块题着“明镜高悬”的匾,他看着门外数不清的应州百姓,下定了决心。
依魏初的手段,若要覆沈氏一族,易如反掌。那些朝中人百般不敢得罪的各方势力,在他眼里,也不过一群鼠辈,有的是法子拿下。
应州确是好大一滩浑水,但许多人都忘记了,他魏扶憬最擅泥潭里挥利剑,是个攒着日光下的仇怨偏要夜里讨债的主儿。
今日,他可要好好搅一搅这浑水。
白清柳疑惑堂上为何只有几人,问陈词:“怎么不见主簿,师爷一干人等?”
陈词倒像见惯了:“与世家大族有干系的案子,这些胆小怕事的地方官都不敢宣扬,一般来说只秘密地审案走个流程,并不将案件记录在册。”
“那怎么今日府门外有如此多的百姓?”
陈词挑眉,颇有几分得意地道:“自然是我家将军的安排。”
是将军,原来是这样,白清柳也有了几分自豪感。他又问陈词:“案件不记录在册,日后查证或翻案又要如何呢?”
陈词指了指府门外的百姓们:“有些时候,白纸黑字比不得百姓的口口相传。”
在律法并不纯净的时刻,白纸黑字总是真假难辨,但百姓心中永远自有一番公正裁决。
白清柳点点头,表示受教了。
见人已到齐,那赵主府先是恭恭敬敬地朝魏初行了个大礼,又满脸堆笑着朝沈老族长问安,最后侧过身子向孙主衙递了个眼色。
正式升堂。
孙主衙点头示意身边人,接着堂下的衙役喊道:“传——人犯沈玉韶——”
沈玉韶被两名衙役推搡着押进来,缚着双手,嘴也被堵上。
衙役们踢了沈玉韶一脚,迫使她跪在地上,又掐上沈玉韶的脖子,一把扯下她嘴里的破布。
一系列粗暴的动作让沈玉韶痛苦地皱起眉头,但她并未出声。
两名衙役恶狠狠地瞪沈玉韶一眼后,方站回堂下。
白清柳不满:“沈姐姐的身子骨还弱着,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沈姐姐!”
魏初淡淡地看了一眼白清柳,不言。
白清柳懂事地闭上了嘴巴。
那赵主府早已经老眼昏花,瞧不清人犯的模样,只是照常问一句:“堂下何人?”
孙主衙问道:“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回大人,民女名玉韶,荆州人氏。”
那赵主府听不真切,又问:“哪个玉,哪个韶啊?”
沈玉韶嘴角一侧扬起,冷眼瞧着一旁的沈老族长,道:“玉石俱焚的玉,韶华如驶的韶。”
“玉石俱焚?搭上自己一条命,多可惜啊。韶华如驶?要我说,这老天就该让美人青春永驻才是呢。这是什么名字,取的不好,不好。”赵主府连连摇头,又终于想起了什么:“那你姓什么啊?”
“沈。”
只这一个字,让沈台的身子微微发抖。
“哦,姓沈。沈玉韶。要是姓沈的话……你这名字倒还不错,很好,很好。”赵主府多了几分满意,点起头。
“大人谬赞。”
“那你是做什么的?”
“回大人,民女是听音阁弹琵琶的。”
“是个琵琶女?这样一来,本官倒是对你有点印象。”
赵主府歪过头:“孙主衙,这小女子所犯何罪啊?”
“回大人,经过多方查证,沈玉韶乃是杀害沈蒙的真凶。”
赵主府看着貌美的沈玉韶,心里有些不忍:“什么?本官瞧她,不过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哪里像会杀人的人。”
孙主衙瞥了几眼沈老族长,讪讪一笑:“这……一切证据确凿。”
沈老族长也道:“蒙儿确是被这女子所谋害,主府大人您不要被她的外表欺骗。”
“也罢。既有罪在身,绝不轻饶。”
魏初瞧着赵主府这副荒唐模样,也不吃惊,但白清柳和陈词已然气得不行。
白清柳撇嘴,低声吐槽:“堂堂一个主府,没有半分做官的样子,活像个摆设。”
陈词眯着眼睛附和道:“一群……小人。”
赵主府才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话,就面露疲态,他揉着突然胀痛的太阳穴,略带歉意地冲魏初行礼。
“还望魏大人恕罪,下官近来身体抱恙,无甚精力,这案子便委托孙主衙来继续审理。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陈词低声道:“整日耽于美色,饮酒作乐,一大把年纪的,能有精力就怪了。”
白清柳与陈词对上眼神,偷偷笑起来。魏初也知道,八成是这俩的手笔。
魏初道:“自是可行。”
孙主衙深吸一口气:“下官定不负魏大人与主府所托。”
沈玉韶跪在堂下,静静地审视这一切。
她看向沈老族长身旁的沈台,母亲口中沈氏里唯一的君子。
她真搞不懂母亲,一个大是大非前的中立者,算哪门子君子。上不能达君子之境,下不能融小人之伍。她对这样的沈先生可是一点也敬重不起来。
但当年母亲危难时,是沈台率先伸出援手,这份恩情她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于是沈玉韶的目光里,生出些感激之情来。
沈台低着头,自然不知沈玉韶正看着他。而魏初注意到了这些,只当没看见。
白清柳与陈词仍旧悄声议论着堂上诸人。沈老族长则和赵主府默默交换着眼色。
一时间,只剩下孙主衙在认真做着打工人。
孙主衙看向沈玉韶,再次深吸一口气:“沈姑娘,沈家告你为谋钱财杀害恩客沈蒙一罪,眼下呈状、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可知罪?”
“恩客?”沈玉韶冷笑:“真是讽刺。”
沈玉韶直起腰:“回大人,民女无罪,绝不认罪。”
“沈姑娘自认无罪,那你的意思是沈蒙非你所杀?”
“沈蒙确是民女所杀,民女用一根琵琶弦结果了他。”
“这……”沈玉韶直白的话语让孙主衙冷汗直流。
“不过民女杀沈蒙并非所谓的‘为谋钱财’,民女多年来于听音阁弹琵琶所得钱财虽不算多,也抵得过大人名义上至少十年的俸禄了。民女杀人,不过替母报仇。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所以民女自认无罪。”沈玉韶话锋一转。
孙主衙又是一惊:“沈姑娘此番言论,是何意?”
沈老族长也冷笑:“你这小丫头,年轻不经事,公堂上还敢满嘴胡言。蒙儿其人,乃是沈氏子弟里头德行最高的,整个应州,谁人不知他最是个心善仁慈的?安置贫苦人家,救济灾民,事事冲在前,从来没一句怨言!”
沈台抿嘴,面色苍白如纸。老族长脸不红心不跳说出口的字字句句,让他感到无比恐慌,胸口也隐隐作痛。
沈玉韶翻了个白眼,是得给这些虚伪的小人一点颜色看看了。
“那些五件八件最该要他命的,自有人去断他的罪。我只知道,他沈蒙多年前亲手杀了彼时应州最有名气的琵琶柳娘子。”
沈老族长愣住,一阵心慌过后,这只老狐狸突然疑心起沈玉韶的身份。
沈玉韶此话一出口,外头的百姓们突然议论纷纷。
多年前,那位名满应州的琵琶柳娘子柳琼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纤纤玉指弦上舞,攘攘高门争相至。其技艺高超,令多少弹琵琶的女子自愧不如。
诡异的是,那柳娘子红极一时,却在多年以后悄然没了讯息,仿佛应州从来没有此人存在过。
而柳琼生前,确是与沈蒙关系匪浅,虽然明面上沈蒙不曾承认二人的另一层关系,但当年沈府里的人都私下称柳琼为二夫人,坊间关于二人的传闻更是数不胜数。
不曾想,竟然是沈蒙对昔日爱人痛下杀手。又是因为什么,让沈蒙甚至不愿留柳琼一命,非要杀人灭口呢?
百姓的议论渐渐大胆起来,眼见舆论有些不可控,老族长示意沈台站出来替自己的亲弟弟“澄清”一番。
那眼神里,是几分期盼,几分恳求,更有着几分威胁。
沈台终于开了口,却不是什么辩解,他问沈玉韶:“沈姑娘,你既说舍弟杀了柳娘子,可有证据?人证,或物证?”
沈玉韶微微一笑:“民女有人证。”
孙主衙忙道:“人证可在现场?快传人证!”
陈词无语:“若真有人证,沈家还能让她活到现在?传人证?这不得去阴曹地府里去请?”
白清柳附和:“就是就是,他比我还傻。”
沈玉韶昂起头:“民女就是人证,沈蒙杀害柳琼,民女亲眼所见!”
沈台紧接着问:“好一个亲眼所见,那不知沈姑娘与这柳娘子是何关系,能亲眼所见一场凶杀案,还能从我那好弟弟手里逃了出来,活到今日呢?”
这可是你要问的。
“什么关系?伯父,您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
沈玉韶在公堂上笑出了声。
伯父?!在场所有人瞬间都被这个称呼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