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庄谙手执画笔,半晌不动。
陈平和王泽望着庄谙的背影,候在一旁不敢出声。
“他们的尸体带回来了吗?”
“没……”
庄谙将画笔轻轻放下,右手微微颤抖,哑着嗓子:“为何没带回来?”
“回庄先生,因为……”陈平眼中含泪。
王泽咬咬牙,还是开口道:“兄弟们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庄谙痛苦地闭上眼睛,胸口一阵刺痛,巨大的悲伤压得他喘不上气。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起了风,惊扰了庄谙在案上积压多日的画作,耳边传来宣纸碰撞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庄谙强压震怒,温和地开口道:“差人将兄弟们的家人秘密送到安堂,好生安置。家中若有年长体弱者,先将死讯瞒些日子。”
“是。”
“将他们的子女送入学堂,寻最好的先生教导。万不可让女儿家堕落风月地,使男儿郎空做苦力差。”
“是。”
“另外,”庄谙沉吟片刻,道:“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夫君,他们的父亲,是为国牺牲。”
陈平与王泽强忍着泪水:“遵命。”
“你们……下去吧。”
二人犹豫着,行礼离开。
庄谙紧紧攥着拳,眼里是多年不见的凶光。
密室的门再度被打开。
庄谙起身,问男子:“你可都听到了?”
“听到了。”
“天渊的情报网目前可稳定?”
“回先生,很稳定。”
“好!做得不错!”庄谙称赞道,继而话锋一转:“那就先停下来做点旁的事。”
男子不解。
“匀出一部分人手,去天渊央州调查幕后凶手。”
“查真凶需要一段时日。”
“不,不是真凶。”庄谙笑笑:“真凶岂是你我之力能查到的,你只尽可能多查出他手下的爪牙就好。凡是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别放过。”
“然后暗中押送回来审问?”
“不用那般麻烦。”庄谙摇摇头,有深意地上下打量起男子,目光最后停留在他的佩剑上:“然后……杀之。”
“杀?!”男子一惊,“央州是天渊都城所在,这样一来要闹出很大动静,恐怕不好收场。”
“这是命令。”庄谙走近男子,“怎么?怕了?”
“魏家军无所畏惧。”
庄谙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我交代你的事情,尽管放手去做。”
庄谙目视男子,傲气地抬眸:“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敢动我将军府一人,我庄玄杭便杀他们百人偿命。”
男子看着眼前的庄谙,恍惚间,回到了当年。
庄谙,字玄杭。戴玄履黄的玄,梯杭之才的杭。原应州首富庄氏长房长子,师从天下名士,天纵奇才。
五岁通棋技,除其师外无敌手。八岁研古书,诗文未见出其右。九岁习丹青,乃天下第一画师。十一岁晓武艺,不至十步便杀人。
十四岁参加国策,文策、武策、艺策三策皆独占鳌头,名动天下。
先帝惊其才,命人将庄谙带入大殿,亲自接见,二人相谈甚欢。当庄谙谈至治国安邦必要革新为先时,天子虚前席,赞叹不已。
先帝爱才,亲封庄谙为策国,君臣携手走过了居安最昌盛的十一年。
庄谙大力推行革新之政,居安国力日趋强盛。然权贵利益受损,私下多有不满,暗中阻挠。先帝力挺革新之举,以天子之尊保庄谙无虞。百姓受益其中,对先帝爱戴更甚。
世事到底难料,先帝养子觊觎太子之位已久,趁先帝专心于朝堂无暇顾及各方势力之时,带领手下所豢私兵谋反。
先帝措手不及,急火攻心,终因病崩逝。
先帝养子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彼时的国都应州白骨千里,哀鸿遍野,恍若人间炼狱。
魏初之父魏安与魏初自承州而来,一路杀出重重包围,入宫救下太子。
也是在那时,十四岁的魏初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庄谙,两个少年天才的人生道路渐渐汇聚到一处。
魏初治军有方,庄谙谋略有道,二人合力,不出一月,剿灭叛军。
当年的庄谙庄玄杭:妙手丹青,笔画天下大势,棋高一着,子定疆场死生。
时人誉之:上参天道言,下秉苍生念,君子谙玄机,谋臣世无双。
平定战乱后,太子登基。
庄谙知晓太子素来不喜革新之举,又不忍耗费十一年打下的革新根基付之东流,自请辞去策国一官,自降身份入将军府为谋士。
当今皇帝虽爱庄谙之才,但痛恶革新更甚,并未挽留庄谙,居安百姓只得空叹息。
策国之位,最终落入太子门生李擎李继空之手。
魏初敬重庄谙,以父兄之礼待之,在一次战役中更是不惜生命为庄谙挡下一剑。
庄谙从此深居将军府,纵横谋划,协助魏初展鸿鹄之志。
……
男子看着此刻的庄先生。
原以为,阔别战场,沉寂多年,他庄玄杭再不会有如此血性了。
没想到……
男子低下头,恭敬行礼:“先生,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什么?”庄谙一愣,随即知晓他话中何意。
“这天下,哪里不是战场。”
男子一笑:“倒是,如先生所言。”
“你且去吧。”
“属下遵命。”
庄谙叹着气,将新近的画作用砚台压住。
他沉思片刻,去书架寻来几本书欲带走,最后又放下。
庄谙走出府门,门外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那车夫远远瞧见庄谙,未等庄谙走近,便激动地喊了数声“庄先生”。
“怎么……是您?”庄谙有些意外,这马车夫竟是当初自魏府送魏初回将军府的那位老人家。
“庄先生,我可是好久没见到您了。”老车夫笑着说道。
“老人家,您怎么未在家中,到这承州来了?”
老车夫憨厚地笑道:“族长说族里的学堂还要扩建,要用上好的土料木料,吩咐那些年轻的来承州商铺置办东西。我这把老骨头闲不住,也跟了他们来,正巧路过将军府,远远瞧着是您要出来,就在门口停了会儿。”
“是这样。”庄谙看了眼车上的木料,松了口气。
“将军他……”
“他眼下还在应州。”
老车夫疑惑着:“应州,将军怎么又回去了?”
但老车夫知道将军府的事情可万万探听不得,见庄谙是要出门,便识趣地道别。
和老车夫行礼道完别,庄谙又回到府内。
府门被合上。
“没什么事,是将军的族人。不过仔细点总是好事,近日少走正门。”
“哦,对了。那老人家上了年纪,派几个人暗中护送着,直到亲眼见他平安归家。”
“是,先生。”
“另外,我要进宫去,为我寻一乘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