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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白纸无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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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仰起头,叹气。果然,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沈玉韶扯着嗓子,终于将积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回大人,柳琼是我的母亲,他死在沈蒙手上,而死在我手上的沈蒙,那是我的父亲。”

什么?!公堂上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百姓们也是一阵骚乱。

母亲的恩客是自己的父亲,他杀了母亲,女儿重操母亲旧业又杀了恩客,还是自己的父亲。

荒唐,可笑,又阴森,可怖。

沈台不慌不忙:“那在下这个做伯父的还是要问问侄女你,沈蒙为什么要杀令堂?”

这一次,他不再称呼沈蒙为“舍弟”。

是的,他不愿。

沈老族长还是坐不住了,未等沈玉韶将真相说出,他怒目圆睁:“一个只会胡言乱语连逝者都敢侮辱的下贱琵琶女,也敢劳烦诸位大人惩治?不如将这人交于我沈氏,老朽一定亲自为蒙儿讨回清白名声!”

沈玉韶并不肯低头,她喊道:“我的母亲,何尝不是逝者?你们沈氏一群小人,口口声声维护着子虚乌有的清白,这般怕我将当年真相说出,不是心里有鬼还能是什么?!”

“大胆!”沈老族长起身:“沈氏族人何在?还不将这下贱女子拿下!”

赵主府与孙主衙大眼瞪小眼地立在原地。

魏初一个抬手,陈词会意。陈词扶上剑柄,走上前,瞧了一眼沈老族长身后那群壮丁,示意他们别乱动。

魏家军的实力,不容置疑,天下人只有畏惧没有挑衅的份。

魏初不紧不慢,他倒很喜欢欣赏眼前人狗急跳墙的鬼样子,他缓缓起身:“老族长您素日操持一个大家族,是最稳重的,怎么听了沈姑娘几句话就这么慌乱?”

“一口一个贱女子,说得好不痛快,本官差点就忘了沈氏是个好读书的家族呢。”

沈老族长懊悔自己一时自乱阵脚,又不甘心这样轻易低头,他想搬出身后之人的威严好好压一压魏初的傲气。

“魏大人乃当朝政商,自然懂得为官者一切要依法办事的道理。公堂上,只听这女子一人所言就断案,难免偏颇,老朽也是为魏大人的官声考量不是。”

魏初懒得和他废话。

“在其位,谋其政。居于政商之位的是我,而非族长您。人,总是要学会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魏大人您自承州而来的,对我们应州难免了解得不全面,这……”

魏初打断他:“族长玩笑了,本官是居安的政商,应州是居安的应州,自然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老族长隐忍地浮出几分笑意。

“诸位,我见今日审案至此大家都有些疲惫,我们明日再开堂如何呢?”

是询问意见,更是下达命令。

魏初立于堂上,俯视众人。自然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百姓们识趣地早早离场。各路人等离去后,只剩魏初三人,沈玉韶,与沈家那群人。

魏初吩咐陈词与白清柳搀扶着沈玉韶先行离去。

沈台看着虚弱的沈玉韶,竟好像流露出几分心疼。侄女与伯父对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便转头离去。

沈老族长十分不满适才沈台的忤逆之举,说是告退,他手下人看着却是要架起沈台拳脚相加的架势。

“慢着!”魏初道:“沈先生上次同本官说起的那幅画是什么来着,有劳先生再细讲一番。”

老族长见状,也不好说什么,扔下沈台,径直离去。

“多谢大人。”沈台知晓魏初的用意。

魏初没有多言,将沈台带入空无一人的府衙后院内。魏初随意挑了一间屋子,大步迈了进去。

沈台走上前,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认真地替魏初分析起了当下的形势:“将军今日如此这般行事,风头太过,还是要仔细着宫里人的态度。”

“将军此番,也算是在应州立了威,以后的路大抵会好走些。只是千里之行,前路不定……”

魏初想起沈氏的种种恶行,实在不愿听沈台多言,淡淡回复道:“这些小事,倒不劳先生忧心,先生还是着手去写您的自白书吧。”

魏初的态度让沈台先是有些讶异,又低头,无奈地自嘲一笑。

是啊,他是有罪的,是不会被轻易原谅的。

“时至今日,所有的一切皆为在下咎由自取,结局就在眼前,何须浪费笔墨再去撑起伪君子的架子。”

魏初没好气地打趣道:“先生这是……打算入狱?要去做那舍一人,保全族的壮举?只怕沈老族长不会遂您的愿,他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么多年来您给沈氏挣得的名望与荣光。”

“名望?荣光?只是这些吗?”沈台喃喃自语:“也对,在他老人家眼里,我也只是一个对沈氏有利的后生。”

“绝妙的文笔,渊博的学识,书生的钦佩,百官的艳羡,前辈的青睐,陛下的赞许……所以我在人前的一切,都给了沈氏。”

“那人后呢?”沈台的眼里,从起初的悲戚渐渐转为愤懑,他的语速陡然急促起来。

“我无父无母的凄惨呢?我寄人篱下的孤苦呢?我一路求学历经的坎坷呢?我那些受良心谴责无法安眠的日日夜夜呢?”

“先生!”魏初察觉到沈台情绪不对,忙伸手握住他的一只胳膊。

沈台的身子正对着魏初,眼神空洞,像失去了所有值得坚守的信念。

沈台的双手也握上魏初的胳膊。

“五岁那年,中秋节后一日,族长带着我和阿蒙上街,集市上有个小贩在卖糖葫芦。那是我平日最喜欢的吃食了,但跟在族长身边,我不敢开口说自己想吃,只能干瞪着眼睛远远地瞧着。阿蒙知道我的喜好,趁族长不留神,拿出自己偷攒下的铜钱买了四串糖葫芦。”

“一串给我,一串给他。另外两串……买给我们死去的双亲。”

“只可惜还没等我们兄弟二人吃上一口那馋了许久的糖葫芦,就被族长发现了。”

沈台又突然平静下来,问魏初:“将军猜族长他老人家说了什么?”

“什么?”魏初说话间,悄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族长动了怒气,训斥我们不顾沈氏颜面,贪恋那些只有穷苦孩童才稀罕的吃食。他问阿蒙手里攥的另外两串糖葫芦是给谁留着的,阿蒙心思单纯,照实回答了他老人家。将军再猜,族长会如何做?”

魏初犹豫着回答道:“训斥你们二人仍旧心系父母,不知感恩沈氏?”

沈台摇头,叹了口气:“比这重得多了。”

“族长说,我双亲当年妄图自立门户,是背叛沈氏之举,死有余辜。他要我和阿蒙忘却双亲,一生效忠沈氏,以偿罪孽。”

沈台说着,自嘲地笑起来。“死有余辜”和“以偿罪孽”八个字,他说的格外重,像是咬紧牙关迸发出的控诉。

“然后,族长夺去我二人手中的糖葫芦,扔在地上。糖葫芦蒙了尘,我慌忙拾起却又被一把抢过。这回族长将糖葫芦用力抛向街边一角,那角落里躺着两个年轻的小乞丐,糖葫芦砸到他们身上,他们竟还谢过了我。”

说到这,沈台又不受控制地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院落里肆意回荡着,有些瘆人。

魏初试图让沈台清醒过来,不住地呼喊着:“先生,您清醒一点。”

沈台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声音很低,叫人听不清。这是他第一次,将心底积压的恨意,说了个痛快。

而魏初也只是安静地聆听,未曾打断。

片刻后,沈台突然挣开魏初的手,后退几步。

“先生!”魏初有些慌,不确定沈台这是要做什么,想拦下他。

沈台又突然止步,停了下来。他无声地望向魏初,眉头紧锁,眼底的红血丝疯狂滋长。

隔着大概十步的距离,魏初紧紧盯着沈台,生怕他出事。

空气闷得人心里直发慌。

沈台垂下眸,两行泪。泪水滴落在他脚下,他一脚踏上。

“糖葫芦蒙了尘,我的心也蒙了尘。”

“那乞丐谢我,我这个乞丐却不知该谢谁,还是……恨谁……”

沈台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面容上只有悲痛与愤恨。

魏初快步走过去,弯下腰坐到沈台身侧。二人紧挨着,都是异常地平静,像历尽悲苦后的抱团取暖。

沈台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巨大的挣扎过后又回复到往日的温良。

魏初瞧着沈台这副模样,可怜又可恨,想抚慰他但又无法忘记他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良心犹在不假,但他间接帮着沈氏害了许多人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先生,前尘已定,偿清罪孽后,天地广阔,足够您再开一局。”

“我偿不清了。”沈台眼神暗淡。

沈台并不想去思考自己的退路,他突然问了魏初一个问题。

“将军,你可知天下万千文人毕生所求为何?”

魏初怔住,并未回答。

沈台缓缓站起身,走近窗子,他仰起头,温柔地注视着前方,竟好像瞧见了多年前埋头苦读诗书的自己,他有几分释怀。

沈台一字一句,回答起自己的问题,轻轻开口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闭上眼睛,脑海浮起种种过往,那是他曾亲历的所有悲喜,是他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和“家国天下”指引前行的半生,如梦似幻。

“少年时,这四句,我喊得慷慨激昂,恨不能一跃成为救世圣人。如今,说着这四句,竟心虚地直跳,空余忏悔。”

“看来,白纸黑字许下的诺言,要有赤诚之心才作数。”

沈台轻笑几声,心中五味杂陈。

沈台仰起头,窗外有夕阳摇摇欲坠,余晖洒遍远山,似金纱被风轻拂。是柔和的,寂静的,安详的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切都是光亮的尾声了。”

魏初隐隐感到沈台正在下定某种决心,那是他无法阻拦的,他站起身,在沈台背后劝慰道:“没有永恒的黑夜,光明会再次登临山巅。”

“哦?是吗?”沈台扬起眉,脸上恢复为往日得体的笑容。

“那……在下就恭祝将军,立于山巅不败之地,光明永驻。”

这样的祝愿,魏初却不敢承受。他静静地看着沈台这副痛苦到不能自己的模样,发觉当下的局面,他竟评判不出绝对的对错来。

他沈台,也该算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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