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已有大半辈子未做过这事:跟着县官,随着近百人以上的帮使,进山去找僚人的麻烦——自三十年前洪朔郡王抚定蛮酋、纳土羁縻之后,山上山下便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当年的阵仗比如今更大,他还是个小伙子,随在上山的队伍里,一小股驳色的是当地的民兵,一大片项系红巾的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军。领头的和县官站在一处,跨的是凤头青骢马,踏的是云底皂革靴,一身金丝绛色武官袍,年少焕然,顾盼神飞;自称是姓沈。行到离村寨还有三五里,那人勒住了马,抬手让军列止步;县官不明所以,谄媚堆笑道押衙有何见教?沈押衙瞥他一眼,道郡王有令命我先行入山查探,你等在此听候,不可打草惊蛇。
说罢便径自催马前去,也不带人,身形很快隐没在溪石、林木之中。县丞听到公廨同侪之中有人在低声窃笑,京里的差爷,贪功托大,待会儿有他吃的苦头。
押衙果然去了半日不见回来;又过了半日,天将将擦黑了,却只看那匹凤头青骢马独自跑回来,马上人不知所踪。把县官惊出来一身白毛汗,赶忙让兵丁就地扎营、点火去找,最后在山坳里找着他。火光亮起时众人俱是一愣,接着此起彼伏地哄笑出声:白日里风采光鲜的沈押衙正缩在个小树坑里,衣物全都被人扒去,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县官一边大呼“何至于此”“成何体统”一边轰开两旁围站的闲人,要把这京差搀起来;身后喧哗却停了,从官军队伍里分开一条通道,两名军汉在前举火,让出一个少年来,绣履金冠,服色竟是正红,火把映照下极是煊赫。少年大步走到二人身前,瞧着沈押衙只是笑,解下披风抛与他蔽体,说相弘,有劳了。
押衙沈相弘抱定了披风;少年知趣地背过身去,听草丛里低声咬牙切齿,道两回杀威棒也打了,可以了吧千岁?这次又是为的什么?
为的给你进去做个标的。少年说,也探探寨中的虚实。要是僚人把你的衣服烧了,那没办法,只能官军开进去;要是回去把你的衣服分了,就说明还有的谈。
县丞听得云里雾里,只大概懂了这少年——便是朝廷派下来靖乱的洪朔郡王——有意让沈押衙穿得花枝招展,沿大路孤身进山。僚汉长年不睦,此间常有山民结伙劫掠商旅,强夺衣衫财物;郡王便要他作出神气样子,卖弄威风引人来劫,切莫还手、放让他们抢去。他那官袍官靴质地扎实,缎色鲜亮,任谁都能看出是稀罕物件;如今只看山民作何处理那官袍,官靴又穿在谁的脚上。
深谷急涧,乱石崎岖,谁穿着你那双官靴,谁便是寨子里能说上话的人。郡王说,料想沈相弘已系上了披风,便转过身叫人再拿一套衣物给他。好了,休要耽搁,速速换上再探;沈相弘却一动不动,寒着脸托着腮,你站在这儿,我怎么换?
我背过去了。
那也不合适。
你个大男人怎么叽叽歪歪的?郡王让他气笑了,迸出一句汴京口音,赶紧去,这一番做成之后我到官家面前替你请下功来,今后也是沈大人了,光耀父老。
沈相弘霍地站起身来。他已变了一身苗人的猎户打扮,打散头发,目含精光,县丞几乎认他不出;他就这么盯着洪朔郡王,洪朔郡王气定神闲地同他对视。末了沈相弘垂下眼睛,声音从牙关里挤出来,卑职领命。
记得你的身份?
卑职是溪下大峒的猎户,姐姐宁朵嫁到这里,卑职过来瞧她。
洪朔郡王笑了笑。已经有人取了弓箭与他,沈相弘双手接过,听郡王开口说拿好了,这是你的第一支箭。进去之后,可自便宜行事。本王在此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