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毕竟年少、又是新官,甫一受了古稀之年的林奉恩如此厚礼,当下心惊,亦是对等的三杯烈酒下肚。她顿时脸腾红云、躬身拜了回去,满口辞道:“不过人之常情、陛下亦是此意,左相勿要行此大礼、折煞下官!”
她自然心知肚明,是陛下叫自己拿手谕前去宣旨,又着意让人传出自己在侧劝解恩赦的经过——就是故意要左相结结实实承下她这番人情,以后在朝中遇上什么意见不一的事、都少给她为难。
陛下何尝不是为了她,又捏着左相的弱处将他算计、利用了一通?
几番辞谢后,三千吞咽喉间甜辣酒气、深深喘气靠坐回了自己的玉座,满鬓柔亮的雪发之下都是酒辣出的微汗,细星般闪闪发光。
“呵,鹿卿到底还不够老练,如此场面、端那杯酒看他喝、随他最后一杯饮尽、淡声说你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就足够了。”女人沉厚的笑声从御案上稳稳传至她耳畔。
三千脸侧一热,闪着纯善明澈的眼光、颔首对她称是:“谢陛下提点。”
女人以大手抚弄下巴、只是带笑轻哼一声表示应答。
她深陷眼窝中的灰眼睛,遥遥望着底下群臣喧闹大笑、互解袍带上的玉佩花钗相赠、误踩彼此袍脚的热闹景象,头亦愉悦地轻晃了,说:“孤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每年今日宫中饮乐,孤看满朝文武能臣大尝山珍美酒、尽兴欢庆,心中十分安慰。群臣酒酣耳热时,对孤失了平日那般敬畏,以家常笑语相对,孤、仿佛真能感受生辰时、与人同庆之乐。”
“臣、亦不记得生辰,”三千说了谎,却以孤女之身觅得一些亲近感,眼中不由泛起柔光,“若与陛下同将今日当作生辰之庆,亦感一番彻骨的安慰。”
“……嗯。”女人闭闭眼睛,举杯啜饮。
明黄烛火色下,三千见她那面颊微绯、唇上润湿,如同蔷薇花苞欲绽、而随烛影绰约摇摇颤红,她心中泛暖、忆起自己“天母”之责,不禁悄声提醒说:“陛下,药酒也是酒、多饮伤身,您身内的伤损还未痊愈,少饮那辛辣生发之物才好,不若以茶代酒。”
“唔,听你的,不喝了。”女人果快应答,眼却不看她,大手转而握向茶杯,里面是补血补气、疏解寒邪的参姜枣茶。
三千见香香在侧对自己露欣慰之色,也抿唇点头放下心来。忽见,女人对来的眸光温润内敛,灰泽闪烁一瞬明黄点光,对她脑后指指,道:“鹿卿的簪子歪了。”
“谢陛下提点。”她又说同样的话,戴了冰蓝软玉镯的手扶正御赐墨玉簪,抬头时、珍珠垂额点在眉心上一寸,女人见此,目中微有着迷之色、如艺女司初见时无异,深深、深深地看她一眼。
三千口鼻中酒息灼热,伴吸面前甜香如潮,回望她时亦是暗暗地面铺桃色,目泛星辉,不由得期待后话。
却听得女人案上扣指、低声笑问:“孤赐的这些东西,卿不会只戴两三日,就如那眼镜一般、转而束之尘阁了吧?鹿卿天母神人之姿本无需雕饰,不过是孤可惜了自己这些千挑万选、来配太阴天母的好物件……”
“臣!眼镜、只是又忘记了,”三千遭到意外袭击似的,忙道,“封官大典前略有紧张、未能成眠,今日不慎忘了。陛下、千万莫以天母之名笑话臣。”
“嗯,是听宫人报说,你在定坤宫榻上辗转反侧,一夜动静不消,孤以为你是在那榻上又睡不安稳来的。”女人腮边嚼一颗梅子蜜饯、饮茶点头道。
看来,陛下仍查探着自己的动向。
三千便有所顾虑,妥当回道:“陛下所赐件件皆是珍品,三千受之有愧。然而诚如陛下之前所言,物件当为人所用,三千此后定当记得一一佩戴起来,以昭圣恩。”
女人鼻子里吹风,随意吐出梅子核儿、勉强笑了:“你是这宫中的红人,宫人自然热心向孤禀报你的情况,膳食如何、玩乐如何、休息如何……她们伺候孤更衣时总喳喳地说,孤也愿听一耳朵,未曾刻意监视你。鹿卿如此生分客气,叫孤心里又是无奈又是难受,可叹孤家寡人,终是未能得鹿卿之信了。”
三千倒想问她呢,因何顾虑屡屡避开,不能对彼此坦诚情意?
自己心怀旧仇,尚且赴此情劫之中、到时是过了情关,复了旧仇,抑或猝然身死于情仇交错之中,都敢迎那未来、无所畏惧。
按说陛下贵为天下至尊,巧谋深算、无甚顾虑地就将自己宠到这天母高位上,为何又屡屡摆上一副心有顾忌的样子、将自己推拒到那情关之外?
可听女人这么不带假意地哀然一叹,说她心里无奈、难受,三千的心也跟着狠狠一酸。
遂对她举起酒杯饮尽、蹙眉轻叹着谢罪道:“三千当自罚一杯。早言愿伴君侧,从未有半分悔意。陛下身边贤臣亲信如云,又岂是那孤寡不得信之人?只是面对天鬼大帝、九五之尊,三千不敢做狎亵之态。”
“唔。”女人对她轻点了一下头,竟一臂搭在案上,像个孩子似的、将鼻尖以下的口唇处全藏进了肘弯的袍袖中去,她闭目闷闷道,“鹿卿说得对,天鬼……孤的鬼样子、本就不是一个好亲近的样子,又是做事狠厉、手中染尽鲜血,谁能不惧。”
三千看下方朝臣均沉于宴乐中,无人在意到此处。才对女人的话认真地怔了怔——可,她那病中、甚或血腥一片里昏迷不醒的憔悴姿态都被自己看了去,自己一点不怕、不嫌,仍涕泗横流地抱着她、情浓难抑地抚着她……
现下她君袍威严飒爽、面庞红润可爱,却叹说,她是不好亲近的鬼样子。
“陛下又何出此言……”三千劝言刚开口,轻摇头时却忽然意识到一桩未曾动念想过的事——已近壮年的天鬼陛下,怕不是从刚刚搭话开始、就在跟15岁的自己……无理取闹地撒娇吧?!
三千扬眉豁然开朗,比起身为下臣、紧捏袍子不知如何处之,胆大包天的她、心里却是恍恍然、乐开了一片芳香扑鼻的锦绣花丛!
她聪明过人,抓准了对方心意和时机、就是一通自然的输出,转而分点答卷般说:“陛下又何出此言?
当初有幸得英武高大的陛下青眼相加、看中了臣有几分姿色,臣简直惶恐难信;
臣之所愿、无非参加科举以才学报国,陛下亦频繁呵护、爱护、教导臣,桩桩件件总引得臣心中暖意无边、情思无限,只是顾及当初对陛下封妃一口回绝,有伤君王威信,根本不敢再提起;
臣有幸,于危难时刻也得伴君侧,不惭地说,亦成了与君同生共死之人……只是、不知陛下之意。如今得封天母、高坐此处,清晰得见陛下的一颦一笑,夫复何求;
陛下容姿在臣眼中、俱是美丽生动之色,臣按捺心荡神驰的力气还不够,哪会生出半分避让的惧意?臣只愿陛下勿要再生病受伤,否则见了陛下苍白虚弱的样子,臣、真是心痛难忍。”
陛下真心实意的撒娇,婉转又晦暗,而三千将八分真、两分假的马屁和告白说起来,倒直言无忌,将窗户纸哗啦啦全挑破,擒女人心房中最软弱的部分。
果然,被少女反攻一着的女人眨眨眼,坐直身体、目色清明地瞧了瞧她。女人昂了一点下巴、暗暗用舌尖舔舐一侧牙尖、脸泛红却嘴硬地问说:“早先、你在病榻前呼唤孤的胡言乱语,为何要再说一遍?是喝多了、殿前失仪了?可要唤宫人扶你下去?”
三千又被挡回来,遂收了目光,去看案上那一盘青碧的酸果儿,目光又自然飘向下面,看到乐呵呵豪饮的英治处——之前为了陛下和英治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破事儿、自己就大吃了一口酸倒牙的果子!
怒意微愠、酒壮人胆,她粉唇略微嘟哝,手上捏握旋转着袖中玉镯、不满地说:“……陛下两次都说臣乱语,臣如此表白心迹、癫狂的话全说了,合该如此也是没办法了。
陛下、您是想对谁动情、就能对谁动情的,天下女子任君挑选,皇妃皇妻随意封册,三宫六院三千佳丽。臣呢,陛下却将臣抬至这天母高位,臣惶恐蒙恩、未敢不服……
但、敢问、除陛下之外,天下何人敢从定坤宫中取此天母?比起陛下,臣才要做个孤独的人,年纪轻轻、肉体凡胎,却早受那九重宵上、天神之寡了……”
“你、”女人呼吸暂窒。
三千还以为她又要变着法子、换着花样说撒娇的话来和自己对弈拉扯一番,过后很快,却听得女人压制力道一磕案上茶杯、茶水泼出、闷砸桌布。
她咬牙恨然,对这边怒说:“孤专念于政、清洁自爱,十年!十年征战四海兢兢业业,至今未宠幸一妃一妻,你竟污蔑孤是那滥情荒淫、与千人合衾同眠的脏污之人!”
糟!这……就是文化差异了。
三千忘记,纯花女族人多以专情为傲,说陛下可随意动情、后宫三千佳丽,不是赞君王威风遍扫花丛,却如同讽刺陛下心性荒淫、行为脏浊……
又全然忘记、陛下根本是个控制不了自己怒意上头的人……
三千恐怕她在此大声发作一通怒火,本是两人间一番悄悄的暧昧试探、最后却闹得荒唐难收人尽皆知,总是不好的。欲叫探头探脑、观察情况的香香一同拦起陛下,带她去后间暂歇。
转眼抬眸却见,陛下微弓腰、气鼓鼓地看着这边,她轻吸了吸鼻子,圆圆灰眸中泛起浅浅水色,森白尖齿压紧红唇的委屈样子……
又委屈、又凶狠,如同小猫示威。
三千——
简直喜欢得紧!
不觉间,她那一张淡漠的少女脸上露出了喜难自禁、恍然入迷、垂涎欲滴的色狼表情。
不待女人望之生疑,三千忙撤去一脸笑呵呵的好色之相,恢复清净明朗道:“臣胡说的气话、陛下莫听进了心去。臣自然知晓、陛下出身纯花女族、只愿钟情于一人……只是如今臣不知,陛下是否还念着、当初艺女司未昃厅内对臣一日的垂青……?若念着……三千也妄愿陛下,能解臣此后深宫长居之寂寞。”
“哼。”女人很快满足地冷笑,那柔唇更红、嘴角笑意实在难压,却不慌不忙用深紫茶巾擦拭大手、慢悠悠重新为自己斟茶。
待深红茶水面上,最后一滴红珠晕开环环烛火明黄色,她才面上收红,端茶于唇边,故作姿态地落睫看向下方众臣,檀口轻启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想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