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吴郡细如牛毛的雨丝笼着胥门码头,漕船青帆在烟水里晕成深浅不一的墨痕。崔怀瑾执伞立在石阶高处,六合油纸伞面上‘松鹤延年’的描金画被雨水洗得发亮。
乡试早已毕,中举士子与明经入选者皆已整装待发。码头上新科解元正与家人作别,老妪颤巍巍往郎君怀里塞着艾草香囊;明经科的寒门子弟背着竹笈,小心翼翼将官府赏的程仪裹进桐油布。崔怀瑾也处理完在江南道的事宜,眼下正是启程回京的时机。即是顺道,他便同苏州别驾一起,带着这些考中的士子一同进京。
就在启程前日,阊门大街的雨檐下,崔怀瑾被一阵沉水香勾住了脚步。他偶然间经过一家具坊,招牌上‘鲁班再世’四个漆金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店内却传来清越的凿木声,铺子一角的木雕展柜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展柜通体紫檀木造就,五层隔板错落如云阶。正面雕着《流云百福图》:祥云纹以浅浮雕手法层叠铺展,云气间偶露仙鹤衔芝的翅尖;云头处嵌着银贝母拼就的日月纹,光照下流转着水波似的莹辉。最妙是隔板边缘皆作波浪形,恰似云海托着台上所呈之物,既显轻盈又不喧宾夺主。
“此柜雕工精细,层次分明,可巧用于陈列。”他屈指轻叩柜门,回响沉厚有余韵。再细细打量展台,越看越觉得适合‘锦童斋’用来摆放故事系列的组群玩偶。
店家见客人有意,忙不迭上前介绍:“这柜子乃是本坊工匠以紫檀木制成,取的是雷击木芯,在桐油里浸足七七四十九日。饰有嵌螺细工,用的可是合浦珠母贝。层层雕刻尽显雅致,最宜放置珍玩。”
崔怀瑾并不多言,只略一思量便当场买下,命人装箱随船北上。
暮色渐浓时,官驿后院的苦力正给展柜裹防潮的蓑草。苏州别驾王昀提着食盒穿过月洞门,恰见一缕天光落在展柜顶层的雕纹上。
王昀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官员,圆脸似中秋满月,眉目富态,此刻正笑嘻嘻捧着热腾腾的蟹黄毕罗凑过来:"崔侍郎当真不在虎丘多留几日?寒山寺的素斋、天平山的红枫...
"不必。"崔怀瑾掸去雨滴,"明日启程的吉时定在..."
"辰时三刻,下官记得真真儿的。"王昀掏出帕子,就着雨水抹了把手,从怀中掏出卷轴,“这是新科解元作的《漕运赋》,您路上闲了...”
话音未落,驿马嘶鸣着冲破雨幕,马鬃上系的铜铃碎成七八声急响。阿策下马从被蓑衣紧覆的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郎君,礼部文书!”说罢,将信件双手呈给年轻的侍郎,羊皮封套上还带着体温。
崔怀瑾指尖触到火漆上凹凸的礼部印纹,他背过身去,六合伞面堪堪遮住王昀探究的视线。展信,扫过"国服已妥"那段,目光在"沈知微"三字上打了个旋——信笺上工楷间格外跳脱的簪花小楷,恰似她耳垂上摇晃的明月珰。
雨丝斜斜掠过伞骨,在"知微"二字上凝成细小水珠,崔怀瑾忙用手拂去水气,不自觉弯了弯薄唇。
王昀举着毕罗的手僵在半空,蟹油顺着指缝滴在孔雀纹锦缎袖口。他眼睁睁看着崔怀瑾唇角那抹笑,恍惚间想起三日前在寒山寺见到的景象——石阶上千年古柏裂了道缝,里头竟开出朵颤巍巍的迎春花。
他盯着崔怀瑾背影暗自嘀咕:这冷面阎罗竟会笑?莫不是江南的秋雨泡软了心肠?忽见侍郎转身,忙堆起笑凑上前:"可是京中有喜..."
"无事。"崔怀瑾将信笺收进袖中云龙纹暗袋,目光扫过正在装船的紫檀展柜。
王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忽然福至心灵,拍腿笑道:"下官觉得可以往那展柜里塞几包樟脑及苏合香丸,省得柜子沾了运河的腥气!"
崔怀瑾不置可否地颔首,伞沿垂落的雨帘掩住眼底微澜。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沈知微坐在‘锦童斋’案台后设计玩偶那凝神静思的模样——袖口沾着靛青颜料,时而咬唇,时而蹙眉,比眼前这精雕细琢的展柜生动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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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寿王府内,鎏金蟠龙烛台将寝殿照得通明,西域进贡的水晶镜有一人来高。寿王妃对着银镜转圈,火狐裘大衣随动作轻晃:"这大衣领口立得妙,既挡风又不显臃肿。"
沈知微望着镜中倒影,心道:谁能想到回纥秘浆与火狐毛相遇,竟能淬炼出这般华彩?
她将鎏金双鱼纹暖手炉递上:"娘娘圣明。儿想着安西都护府送来的火狐皮最是轻暖,特意做成立领对襟式...您瞧这袖口,"说着轻抬王妃玉腕,"贴身不累赘,即便纵马也最是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