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鹊尾簪映着斜阳,在粉墙上投下颤巍巍的光斑。她忽然轻笑:"头件事容易,西市卖胡麻饼的老王都知裴三郎昨日在平康坊斗鸡,给彩鸡戴了金丝护甲。"扇柄忽地指向沈知微心口,"倒是第二桩稀奇——熙熙你是知道的,这上浆之道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不同种类的料子用浆完全不同。"
“现在有一件礼服,甚是贵重。”沈知微斟酌着解释,事涉回纥国服隐情,有些事她能讲,有些事她不能说。“现在司衣房的人在上浆环节遇到了些困难,好似任何一种浆在这件礼服上都不合适。”说着她从袖中取出拇指大小一截布料。
“我只有这些许料子可用来尝试。”这点余料还是修改省道后得到的残布上剪下的一块。
庞三娘何许人也,她立刻听出沈知微语气中的掂量,领悟有些问题她不能问。于是斟酌一二,扭头对自己的贴身侍女说:“去后院把郑公请来。”
侍女应声退出,庞三娘对沈知微道:“郑公乃‘华采坊’总管上浆环节第一人,一会儿具体细节你问问他。”
郑公进门时带着股陈年浆料的气味,褐布短打沾着各色染渍,腰间皮囊坠着串量药铜匙。老匠人先朝东家长揖,又向沈知微叉手一礼。
沈知微连忙回礼。
“团龙纹锦混回纥毡,金丝掺银线...”他细看沈知微递来的料子喃喃,“还有部分新罗绸的痕迹。”
庞三娘团扇轻摇,她已经意识到到这件礼服绝非一般物件,默默不语。
沈知微点点头:"郑公好眼力!试过若干上浆之法,薯莨浆泛红,葛根浆返潮,鱼胶过脆..."
"小娘子莫急。"郑公啜了口茶汤,从袖中抖落三个油纸包,"这是延康坊刘记的葛根,西市胡商带的波斯明矾,还有老朽自调的糯米胶。"
沈知微和庞三娘围看老匠人调好浆。郑公将本就很少的料子中的一小截浸入浆中三息即提,对着格心窗透光细察:"金丝吃浆不匀,定是织造时掺了吐蕃野蚕丝。"
庞三娘轻叩响案几:“可能再调浆?”
“难。”郑公对着布料沉思良久,摇头。“野蚕丝拒浆,除非...”他目光锁住沈知微,“老夫听闻,来自回纥的一种料子只能用回纥当地的浆。那种浆里含有他们本土的一种植物,大唐产不出来。"
沈知微与庞三娘对视一眼。
“那可能购得?”庞三娘追问。
“因为长安并无此种布料流通,”郑公将手头那一小截料子恭敬递还沈知微,蹙眉摇头:“因此目前市面上也无那种浆料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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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退去,庞三娘打道回府。临上车前忽然回身:"差点忘了正事!"她从袖中摸出枚鎏金名刺,"往后急事直接往永兴坊递帖子,我已交待了门房,只要是收到你的名帖,便是三更天也立时通传。"
沈知微借着灯笼细看,名刺边缘錾着缠枝莲纹,中间‘庞’字竟用掐丝珐琅嵌成:"这太紧要..."
"你就是紧要的人!"
"这如何使得..."
"你甚个时候如此磨磨叽叽!"庞三娘轻拍她手背,"总会有一天,有些事情会不再适宜让林掌柜通传。"
庞三娘说罢回身,干脆得登上马车,突然又回头揪住沈知微袖口,"你且告诉我——"染着蔻丹的指尖点上她心口,"当真只为你堂妹打听那武威伯裴家?"
“你看儿可像是喜欢那等浮浪子弟的做派?”沈知微斜睨庞三娘。
庞三娘抓着沈知微的袖口不放,“非我思虑过甚,”庞三娘掂量片刻说:“我有一叔伯,乃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与陇右道这几年微妙的很。”
沈知微骤然明白,自己对权贵之间的关系想得太简单了,庞三娘作为高贵的世家嫡女,看上去在食物链顶层,然则越是站得高,越是不容有失。
她悟到这点,立刻郑重了神色,对庞三娘肃穆道:“三娘莫要介意,我确乎是怕我那舅母贪慕武威伯府门第高,做出什么糊涂事害了表妹。我小门户出生,没想到高门世族间的复杂攀连,给三娘带来困扰,实非我本意…”
见沈知微还欲往下说,庞三娘拍拍她:“勿扰,没那么严重,平白问一句。高门生存,谨慎已是习惯。”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浑然一笑:“我信熙熙,毕竟比起崔家六郎,那庞三郎简直…我家熙熙又不瞎。”说到此处,她掩唇一笑,扭头上车,挥手道别。
夜风卷着梅香掠过坊道,沈知微望着远去的七香车,忽然听见阿锦在身后嘀咕:"庞娘子是个明白人。"
沈知微转头嗔阿锦一眼,默默往‘锦童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