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过了几日,就又到了宜嘉侍疾的日子。
她带着书到了鹤柏堂后,就去找了闫嬷嬷,说了自己想念书给祖父听的想法。
看着双手抱书、仰脸冲自己说话的五小姐,闫嬷嬷略微迟疑了下,一时没有回绝,只谨慎地道,“待奴婢去请示过老太爷,再与您回话。”
宜嘉自然点头,目送闫嬷嬷进屋去,过了会儿,便有丫鬟出来,引着宜嘉进了屋子。闫嬷嬷命人搬了把椅子到床边,又摆了烛台,俯身把宜嘉抱到圈椅上,屈了屈膝,一群人轻手轻脚推至外间去了。老爷子病了后,极不喜有人待在内室,伺候的下人,都是做完了事,便悄悄去外间候着。内室与外屋连着细绳,里面人一拽,屋外就会有铃铛声,下人才进屋来。
宜嘉也知道祖父的规矩,并不奇怪,坐稳后,便先介绍了自己带来的书,“祖父,我今日带来的书是石湖居士的吴船录笺注本。是二哥帮我选的。”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逐字逐句念那本《吴船录》。
因为提前准备过,这会儿宜嘉读起来,虽语速不快,咬字断句却是大致清晰无误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稚气,如一道清淙的泉水,缓缓流淌进昏暗压抑的内室。伴着发苦的药味,散落到每个角落。
江老爷子闭目听着这声音,疲倦沉重的躯体,也仿佛在这稚气的声音里,变得轻了起来。
吴船录本来字就不少,编者又加了许多大段的注释,宜嘉念得口干了,也没把书念完。不过她倒不强求这些,看祖父拽了铃铛,闫嬷嬷带着一众下人进来,她便起身乖乖地同祖父说了一声,退到外间去了。
念书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回了绿漪堂后,宜嘉才觉出干渴来,抱着杯子,足足喝了四五杯,把董妈妈心疼坏了,一边拎着茶壶,一边吩咐丫鬟去拿蜂蜜梨汁来,“……您喝些吧,润嗓子的。”
宜嘉没那么渴,不过也接了勺子,时不时地舀一勺。
董妈妈在一边念叨,“您孝敬老爷子原是应当,只是再如何,也不该累着自己。”说着,又去说宝音,“你也不劝着姑娘些。”
宜嘉看董妈妈怪罪宝音了,忙揽过责任,主动认错,“妈妈,是我忘了,不怪宝音。我下回会记得喝水的。”
见宜嘉认错得这样快,董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不过几日后,宜嘉再去鹤柏堂时,却发现给自己照明的烛台边,多了茶壶和杯子。大抵是闫嬷嬷叫人准备的。
宜嘉收回视线,拿起上次未念完的吴船录,慢慢地读了下去。
寒冬和新年,就在这朗朗读书声中,悄然而逝。院中枯树渐渐生了嫩绿的新芽,宜嘉来鹤柏院的路上,看见厅前的玉兰开花了,一朵朵硕大莹白,她叫宝岚帮她折了几只下来,带去了鹤柏堂。
宜嘉从前是很怕祖父的,接触得多了,渐渐地胆子才大起来。她进了屋子,把玉兰花放在祖父的枕边。
老爷子眼珠子动了动,看着小丫头小心的动作,没有作声,只闭目随她折腾了。
放好了花,宜嘉拿起书来念,念得累了,就说上一句“祖父,我渴了,您等我一会儿”,然后自觉地停下喝水,歇上一会儿,再继续念。
老爷子一贯地沉默以对,没任何回应。
只是那桌上从最初的一壶茶,变为如今每次变着花样的润喉茶和各色应季的果子,隐约显示出,他似乎也并不那么“嫌弃”非要给他念书的孙女。
宜嘉喝过茶,又念了几页,见时辰差不多了,就爬下椅子,边去拽那捆着铃铛的细绳,边和老爷子说,“祖父,我叫闫嬷嬷他们进来给你翻身。”
铃铛声响起,闫嬷嬷很快带着人进来了,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帮老爷子翻身,浑身上下连手脚趾全都按过一遍,最后舒展四肢。这样的按摩,每日都要做上四次。
这法子还是宜嘉提出来的。
她自小体弱多病,有那么点久病成良医的意思。总能从自己生病的经验出发,提出一些想法。闫嬷嬷听了后,也没有看她年纪小,就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特意去问了大夫,又请示了老夫人,才定下这每日四次的章程。
本来也就是试试,结果不想,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老爷子的情况反倒比之前好了不少。老爷子的情况好转,各房自然少不了施恩打赏。因着这些,鹤柏堂这群伺候老爷子的嬷嬷婆子,一改先前的态度,个个都对宜嘉亲厚起来。
只闫嬷嬷一如既往,虽态度恭敬,却并未刻意去亲近讨好宜嘉。
宜嘉却很喜欢闫嬷嬷。其他人看她年幼,免不了不把她的话当回事。闫嬷嬷虽总是板着脸,听她说话时,却总是很认真,做事也是一丝不苟的,很叫人放心。看见闫嬷嬷要带人出去,宜嘉忙叫住她,“嬷嬷。”
闫嬷嬷回过身,“五小姐有什么吩咐?”
宜嘉指了指南面朝阳的窗户,一边比划一边认真地说,“嬷嬷,能不能叫人打一张这么高的榻,摆在那扇窗户边。等再暖和些,祖父可以躺在那边,晒晒太阳,吹一吹湖风。春天到了,院里许多花都开了,湖水绿盈盈的,我今日看了,湖里好多小鱼。祖父闷的时候,正好可以赏花赏鱼。”
闫嬷嬷听罢,去看病榻上的老爷子,见老爷子没作声,就道,“是,奴婢让人去安排。”
过几日,江明霁送宜嘉来鹤柏堂,顺道拜见老爷子时,就发现这屋里又变了一副模样。
原本的格子窗,被改成了圆形的花窗,下半部装了栏杆,窗边摆了一张榻,老爷子躺在那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褥,带着春意的湖风,徐徐吹进屋子里。倒也有几分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