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省起义之事愈演愈烈。其实民众也不是真的想造反,谁都知道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必定干不过真刀真枪的兵刃。人们只是不想吃了哑巴亏,于是借此给朝廷施压,逼迫他们尽快给出一个说法。
不得不说,人民群众是有智慧的。这么做了,朝廷势必会做出反应没错,而这场反应里头究竟填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这一点大家都是不在乎的。
重重宫墙里关的是豺狼虎豹,王公贵族身边萦绕的是屈死的亡魂。
同样身为王公贵族的宋音之对这段秋平发泄了一通,走在路上却越想越不爽利,倒像是自己被掴了一顿。
段秋平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理解;她当然都可以做到,若是让她宋音之经历一样的事,她不会做得比段秋平好。可是段秋平机关算尽,害的全是自己的家人,这让她如何不恼,如何不怒,如何抛下一切来理解他?
段秋平他要的是一种穿透世俗枷锁的情分,她给不了,就连段秋平自己也未必付得出这样的情愫来。
可是宋音之内心深处分明是接受段秋平的一切的,这让她感到沮丧,有种自己已经背叛了从小依靠的皇权的错觉。
自小活得黑白分明的宋音之,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立场之别”。也是第一次认识到,战后重建的皇宫就和战后重建的她自己一样,和从前大不相同。所有的关系都滑向一种无可挽回的境地。
宋音之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面前忽然出现一抹救命稻草一般的身影。李顾此人虽玩世不恭,却活得比世人都通达和透彻。
趁着李顾行完礼的空档,宋音之拉着他在小石潭边坐下。
听完宋音之一连串百转千回的思索,李顾心中已了然了大半:“殿下,您哪里是需要我的开解,分明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如何不愿意承认?若说何谓“背叛”,依臣愚见,那应当是干了些损人利己的事才对。殿下如今万事还没开始做,就先给自己套进了重重枷锁里,岂不是自寻烦恼?”
宋音之何尝不明白,也许她心中苦闷,只是想得到一点支持与鼓励罢了。李顾三言两语顺着她的心意来,已经叫宋音之的迷惘消了大半,心结顿时开解的时候,也能分出心思来管管别人的事了。
宋音之问道:“而今父皇不上朝,你今日为何还进宫?”
像是戳到了李顾的痛楚,他将神色一敛:“科举舞弊一案的影响实在太大,各地军民逼得紧,陛下召我来商讨对策。”
此事宋音之也颇为关心:“那商讨出来了吗?”
李顾苦笑着,说出来的话却依旧豁达:“若是真心想寻求解决办法,哪里又苦寻不得的道理?不过是要我李家牺牲一点名声,何乐不为?”
宋音之正绞尽脑汁,李顾一下将话锋转了:“殿下也不必费心开解,为官多年,皇权之下会逼出人的什么秉性,我早已知悉,也作好了准备;只是殿下与皇城众人格格不入,微臣多嘴一句,愿殿下年年岁岁皆如今朝。”
这话蒙得宋音之找不到头:“什么?”
李顾不愿再多说,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礼:“殿下,后会有期。”
宋音之头脑正不清醒,就又受李顾一重拜。一场拜别而已,从前又不是未曾有过,怎的今日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靳安二十八年的这个秋天,坐实了一个“多事之秋”的名声。
朝廷迫于四方压力,予李尚书科举舞弊一罪全责。陛下悲悯,免其死罪,居牢狱;其子李顾被革职入狱。三日后,李尚书于狱中自戕。
帝大恸,一场丧葬给他办得风风光光。
至于科举舞弊一案真正的主谋,那归属于宫闱秘史的范畴,万不可说与世人听;否则朝廷的颜面何在?皇权的威严何在?若无颜面也无威严,如何治国、如何威慑四海呢。
再说回皇帝,其实早已垂垂老矣,又兼因科举一案被南北同时施压。再一个,幼子做了主谋,心中悲切和失望交织,一个秋天惹得他心力交瘁,咳喘不停,最后竟久居于龙床下不来,连说话都费力,竟隐隐透出些下世的光景来。
行将就木的老人药石无医,群芳哀恸,哭声不止。太子宋荣疲于奔走,做了副棺椁,意在“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