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摆摆手,替她斟茶,摇头笑道:“你别抬举我了,我其实就是为自己的个人私仇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他不喜欢把自己说成那种心怀天下的伟人,有种走在万米高空处悬挂的绳索上的不安感,太玄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无面反驳他。她反而讨厌那种空口就是大道理、天下的人,没有实践再完美的理论也是废纸一张,不如烧了取暖。
锦书还是反驳。“我当个小人就好,我太自私了……”
“哪里自私?”
“后面听完你就知道了。”锦书回归正题,说到了他改变想法后的计划。“当时是论正统的,我也逃不脱那个时代的思想烙印,觉得要用皇家血脉换皇家血脉,所以我盯上了封地在我流放地的荒王。”
一般藩王都是以封地的名字为王号,但没有地方的正式名字会叫荒州,只能是皇帝故意给这个名字作屈辱。想到这个,无面道:“这名字可不好。”
能封这名字还不反抗的也不会是个多厉害的人。
锦书微微笑着,眼底有些感慨,解释道:“就剩他一个了,剩下的都被杀了。他可是个聪明人,家族失势之后就开始装疯,从三岁装到十五岁封王,我之前跟他接触过许多次都未能发现。我大哥还与我说过这人城府深,为人老成,我还不信,结果还是让他说对了。”
无面琢磨这话,联系前面锦书的脸红,“这个荒王……是之前被逼跳湖的那个吧?”
“哇,这就猜出来了?”锦书有些惊讶。
无面石破天惊般问:“他是不是还是你的心上人啊?”
锦书脸刹那间红了,也不反驳,“我都没开始夸他呢!”
“但你笑了……你继续,我不逗你了。”无面捅破了这朦胧的纸,也笑了。
锦书清了清嗓子,说得太多有些累了,但接下来是要说那人,他不可能停。“当时刚知道他是装的的时候我是生气的,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因为我之前找他时几乎什么话都爱跟他吐槽,说觉得朝廷不公,那些厉害的女子为何不可入朝为官;说那狗皇帝又肥了几十斤,像头猪;说某个铺子的糕点又卖贵了个十文钱,无良商家……当他半个知己,结果……呵!”
“树洞成精?”
锦书想想觉得挺形象的,“反正他就边刻着手里的石头边听我说话,我以为那是我可以不当荣家未来继承人的一个树荫呢,结果……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心里笑我小孩心性,大惊小怪。”
这些事可大可小,如果利用得当完全可以成为要挟他的把柄,锦书继续解释:“而且当时他母家被抄家的差事就是我父亲办的,他母家是皇商,当时查出来的原因是偷税漏税。这原因我估计是半真半假,对于皇帝来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修金佛像的钱不够了,其次是军费也不够了。”
又顿了顿,喝了口水,“我本以为他对我应当是有层恨在的,我们虽不是凶手,但我们是那把执刑的刀。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他随了他母亲的性格,是个不拘泥于世俗的半仙,天生的逍遥境。他不在意权和钱,似乎……只在意我。”
无面看见锦书脸红了,肩膀都耷拉了下来,对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去当皇帝的,但他说他愿意为了我去上那孤独之位。他因为我被困在了那个他逃了二十五年的牢笼中,然后在里面又待了三十四年,直到劳累成疾,病亡。”
“有点恋爱脑。”无面评价道。
锦书有些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是根据字面意思反驳:“我俩没谈过,也没在一起过。”
“为什么?听你的话你爱他他也爱你,目标都统一了。”
锦书叹了口气,以过来人的身份总结过去的荒唐:“我们双方都有问题吧,主要原因还是在我。我那阵吧……精神状态不太好,脾气也怪,不太好相处。人生最大的愿望是死得干净体面,盼着死亡,又因活人的一点念想和死人的寄托勉强吊着。身体也一天一天变弱,力气没了,五感渐失。喝不出汤药的苦,拉不开小儿的弓,就连听别人说话也是耳鸣声盖过人声,只能去读唇语……跟在隙间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次不一样,那次我还能拉他们同归于尽,可那时我只是肉体凡胎,连从背后吓唬别人一下都得扶着墙咳嗽一阵。”
说白了就是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信不了,更别提信别人了。锦书最大的倚仗是自己的能力,而荣沧那时什么都没有。
“我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对自毁的依恋也是在那时候产生的。疼痛说明还活着,要是连疼都没了,说明我的时间也没了。我为了报仇毁了很多人的人生,是个谁也不敢信、以恶意揣度所有人、利用所有人的混账,你说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去爱人?”
锦书说着,一条水墨色的龙盘在他的脖子上,琥珀色的眼中只有自嘲,似在说着我不配。
这龙代表的是自厌的情绪。
无面认真起来,身体前倾,手抬起搭在锦书肩上拍了拍,认真地告诉他:“你很好。锦书,你很好。”
“谢谢……”锦书低低答道,将龙按回灵体里。
无面见他情绪还是低落,直接岔开话题:“那……那位呢?”
“他很优秀。但从小与世隔绝,很多事都不会,也就比好些,我在那十年教了他很多。”锦书道:“但我很坏,我想把他教成世俗里的皇帝,注重礼节、正统、权术、尊卑……”
“没教成?”
“他很聪明,让我以为我教成了看,可以放心地走。但他始终是他,他能跳出那个时代,也在无形中让我回到了曾经。”回忆的眷恋攀上锦书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似乎朦胧间看到那个逐渐从世俗规矩里挣扎出来的自己。
他曾渐渐被世俗和规矩舒服,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是顾雩风将他拉了出了。
“所以我想我爱他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他让我回归了我。”锦书道。
无面问:“那他就没有向你表白吗?”
“所以我很坏啊,我没教他这个。”锦书摇着头,抻了个事不关己的懒腰,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一样。“我活着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开过爱情这方面的东西。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情感,不知道正常应该怎样表达情感,也不知道这种感情是需要表达情感的。”
“一直这样?”无面其实更想说:这么迟钝?
锦书为他辩解:“他见多了自然知道不对,但他大概也察觉到我对这些的回避,也不会主动说,而是把选择权让给我了。”
他看着手里的茶,嘴里苦涩的回甘味还未散去,又想喝酒了。“在爱情这方面我是个贪婪的懦夫,我陪不了他多久了,舍不得他为我耽搁一生,又不愿意松手把他给其他人。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那种除了互通心意和夫妻之名之外都有了的状态,还算和平。”
无面为自己的朋友辩解:“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锦书摇头谢绝她的好意,自嘲道:“是我对不起他,我临近死亡那两年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为自己不愿意面对感情找借口,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把他教会了,认为他登上皇位之后会变的,会像他的祖先那样抛弃利用我的祖先,做个帝王。他会是天下人的君,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小酒壶了。”
整部荣家与皇家的交往史都是前车之鉴,全是反面例子。
“我不教他爱情的私心也在这,我怕忙乎到最后,深情与体贴都送给了我死后的后人。”就算是命不久矣,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去爱别人,但荣沧早就对自己说过你不可能困住他一辈子,死后的事就别管了。若顾雩风在他死后另娶佳人,他会祝福他。但——“谁曾想他是个痴情的苗子……”
锦书嘴角勾起来了压不下去的弧度。
“听起来你找到他了?”无面调侃道。
“你知道?”
“隐隐有些猜测,加上你身上一直绑着道很弱但一直在的契约。”无面解释道,还找人证:“安奕,来说说你在他灵体上看见了什么?”
那人愣愣抬头,还没完全醒酒,灰白色的瞳孔隐隐发着光:“一条很粗的契约线,从他的灵体一直向外延伸……我看看哈,那个方向正好连到五号世界。”
他像是醒了一阵,挪到了太阳照不到的位置,又睡了。
无面继续说自己看到的。“契约是平等的那种,如果你恢复记忆他也会跟着恢复,一般来说身体和不属于本体的记忆是会起排异反应的,所以会发烧生病什么的。”
这种契约法阵什么的不是锦书擅长的领域,只能跟着听。加上契约太薄,对锦书来说微不足道,所以未曾在意过。
听了无面的话,锦书想起近些天秦云雁的异端,不由得一拍脑门,感叹道:“唉……我果然不适合动脑子。”
“怎么了?”
“都对上了。”锦书没有多说,但无面知道他的意思,会心地笑笑,又问起之前没讲完的故事:“那你是怎么把他送上皇位的?”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家的人脉是杀不完的,加上顾闻末登基后把对他态度不好的官员与世家都贬到封国做官,挨个去,或利或义很容易就能说动。他们中性格刚烈的有,肯委曲求全的也有,只要放软了些态度都能回京。我爹当年赈灾平乱什么的到了不少地方,那地方官都是我爹亲自选上来,最起码心性和能力都没问题,所以百姓也感激我家……其实说到底我们天然就有人和的优势。”
百姓自然知道谁对他们好。
“那几年没有梁天师的灵力稳定国运,自然灾难频发,粮食收不上来,百姓民不聊生,统治阶层又荒淫无度,不思社稷,遇到事只会暴力镇压……再加上雩风,就是我的心上人,他母家改名换姓开了书局,他从皇城逃出来之后瞒着我接管来着,搞舆论战。”
“瞒着你?”
说这个锦书其实有些生气,“他用少当家的身份跟我结盟,提供经济支持,条件是成为皇商。不仅产出皇室谣言,甚至还写过我跟雩风的情感小说。我死前才发现他这个身份,怀疑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敢告诉我的。”
荣沧看见过那些小说,甚至起了兴致直接读给顾雩风听,通过调笑听见里面的情节就脸红的顾雩风取乐。结果他才是那个乐呵。
无面感慨:“闷骚啊……”
“本来想百官谏言直接把顾闻末拽下去的,但后来顾闻末登基十年办宴,长风他得赴宴。正好碰见顾闻末他们窝里斗,我们渔翁得利来着。”锦书很平静地说出来,给人一种他们很容易就把位置夺来的感觉。
但无面知道平静海面下的暗流,问:“用了多少年?”
“从我家出事到他登基……十三年。”
她眨眨眼,揉了揉锦书的头发,声音很温和:“很累吧。”
锦书撇开脸,头的位置没动,终究是认了,喉咙动了动“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