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坐下喝茶,这大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锦书静下来才发现衣袖上多了个口子,是刚才闹出来的。
他转了转手腕,还是起身去柜台后面找了针线,揪着袖口一针一线缝上,最后缝了个草体的“锦”。
“我一直想说,你这针线活是真不错。”无面淡淡道。
“小时候帮妹妹赶针线练的。”说起这个锦书脸上有了笑意,“我小妹痴于她那些个草药,宫里嬷嬷来教规矩,要求的那些女红上的功课,是一点也不想碰,每次都等到最后的时候拉着我挑灯补。结果,到最后是我练成了这针线的手艺,她还是将玄鸟绣成潦草的母鸡,不成个样子。我还开玩笑说她‘总不能以后嫁衣也让哥哥代劳吧’。”
“看你笑得这般幸福,是找回记忆了?”
“嗯。”
无面将躺椅的弧度挑高了些,找了个毯子盖上,手里盘着个圆润的玉手串,肩膀放松地垂下,似乎很闲适。一束范围很大的光圈洒下,罩住了在场几人,温暖随和。她比了个请的手势:“介意说说吗?”
“我啊,姓荣,名锦字沧,小字锦叔,号什么的也想过几个,后来都忘了。”锦书想了想,还是从自己名字说起。
光线变暗了几分,温度却丝毫未减,还是那么舒适。
她偏过头看锦书。“排行老三,名字听起来就富贵,锦对沧。家境应当不错,人口兴旺,但后头遭了挫折。这个‘沧’……你自己起的吗?”
“是。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我们四个的名连起来是山河锦绣。我的使命没能实现,觉得自己担不起‘锦’字,事逢家族蒙灾,也没有长辈给表字,就给了自己一个‘沧’字,算是和之前分割开来吧。”提起家人,锦书还是觉得心痛,他们兄妹四个的死状都不太体面。
“但沧字本意是青色,并非无色,你又何尝没有想留些过去影子的意味呢?”
“最开始没想那么多,但后来静下来细想,我始终放不下过去,也在无数个日夜里痛恨自己的面目全非。”
也不等无面继续问,锦书就慢慢悠悠地把故事讲了一遍。他也想说说,无面正好也爱听故事。
“我家是世家大族,军功起家。老祖宗与开国皇帝曾为患难夫妻,后来经历多了,看多了世间的繁华皇帝离了心,老祖宗也与他和离。为了保我荣氏一族不被猜忌,也保朝政昏暗之时有人能保正事不乱,我家与皇家签订了一个有法则性质的契约,世代为臣为奴,誓无二心。但皇帝还觉得不够,又让我家每个新生儿,无论男女都服下【子母蛊】,只要他想,他能随时取我们的命。”
无面知道那个世界大概的情况,人都没什么灵力,器物自然也没那个殊荣。“那俩东西外来的吧。”
“您知道?哦对,您跟老梁有交易。”锦书刚起疑惑,想起来梁松云告诉他的话,不继续问了。
反正那交易到最后也会是他来执行,现在知道晚点知道都一样。
“你们还挺逆来顺受,这要求也答应?”无面的眉头蹙了起来,她知道锦书的性格是忍不了这东西的。
锦书也曾有过恨,但登上山巅回望,似乎也随过眼云烟那般散了。笑笑,“不答应就是一个死字。而且这两样东西也保住了我家两百年的荣华富贵。我家的人不用担心猜忌,无论文武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施展才能。你想想在外面打仗根本不用担心粮食供给或是怕你反了,因为六部都是自己人,御史也是自己人,很爽。我们就像是朝廷的框架,其他人再乱我们也干活,皇帝摆烂我们也得干活。还不用担心我们反,因为我们想活着。”
“那你们的皇帝不干正事吗?”
“寻仙问丹求长生,没登上皇位之前还好,登上之后知道了这个每任皇帝都口口相传的秘密后大多都摆烂了。意志力最好的坚持了三年。”锦书摆弄着茶杯,茶叶飘飘沉沉终落了底。
它们有了水的服侍,不担心自己的风味无处释放,风雅无人品鉴,所以昏沉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口茶被饮尽,茶叶被倒掉,又换新茶,周而复始。
无面啧啧两声,叹道:“荒谬。”
锦书知道这些之后也觉得荒谬,自小学着忠君的道理,又觉得这皇帝没有忠的必要,就是个坐在龙椅上的吉祥物。偏偏这吉祥物手里有刀,有一把随时都能取自己性命的刀。所以他从小对那些人没有过信服与尊敬,只有鄙夷与恨。
他讽道:“不光求那飘渺的仙不理朝政,还嫌我家手伸得太长,想尽各种方法削我家,到最后发现削不动,就拿命威胁,是退让几分还是掉脑袋?到我那代,我们就只干那些稳定朝局的职务,我爹平灾平乱常年往各地跑,省得在京城闹心;二叔在户部查账;我大哥在刑部修法典。主要的就这仨了。”
不光他,几乎整个荣家知道秘辛的人都恨皇家。偏偏当臣子当惯了,被压着打着也要把朝政上的正事先干了,再另谋出路。
“这是不是剩的有点少?”无面刚才听那话,想象的画面是朝上一群人唠唠叨叨,然后下朝车马又都回了一家,继续唠唠叨叨。
锦书很快解释道:“我家人本来就比较少,因为祖训要求男不纳妾女不做小,不遇良人不成婚,所以……还有就是我家有一次想集体归隐山林,刚递上去折子就有人一命呜呼了,那位先祖甚至还未满十四,后来半个时辰去一个,我们也只能曲着膝盖弯着腰撤回了请愿。”
摆烂也不能摆,对于皇帝来说没有利用价值的刀不如融了,没有荣家也会有张家李家,只不过两百年的刀用惯了,换一把需要适应的时间,太麻烦了。
无面看见了锦书眼中难掩的悲伤,轻轻问:“去了多少人?”
荣家当年也很倔,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但谁也不怕,因为在密不透风的笼子里比死还难受。但他们死光了,正事被荒废了,百姓怎么办?
他们负责的东西太多了,就算真的能归隐,交代工作都得需要个三两年,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如果忽然都死了,北恒朝廷就成了个水里泡着的生锈的发动机,再过一会儿自己就报废了。
“主系的谱上记着三十七人,旁系的还要再多些。皇帝也知道自己废物,不敢先剪主脉。当时京中瘟疫,去安抚百姓、组织抗疫的又因染病而亡了八人。最可气的是那狗皇帝还散播这瘟疫是我家先祖得胜而归时从边关带回来的,明明是他想吃鲸鱼肉,派人从海里猎回来的途中太热腐败了,吃不了扔进护城河,腐尸惹了满天的蝇虫,又污染了饮用水才导致的瘟疫。”说到这个,锦书还是觉得鄙夷。
统治者荒谬,办事者也不想着后果,胡乱省事扔进了护城河。却不想那河连着地下水,污染了水资源。
“你们这皇帝是真不干正事,因此而人丁凋零?”
“我们那时人也不少,主要是到我那代大家都不想干了,当牛做马还得看上面脸色,看自己是不是逾矩了。我们是战场上拼出来的,就算傲骨被折断碾碎也抹不掉我们的血性。就算没有出事也会有人去拼死破开这囚笼。”
后来荣家为官的越来越少,更多的都在干其他事。教育、科研、医疗……总之能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就好,有那三四个去稳固朝局的就行了。
但总归有道枷锁锁着,无论干什么事都难受。要说谋反的心他们是没有的,因为他们没当那人为君。
就北恒那个情况,皇帝可有可无,基本上已经是内阁制国家了。对他们来说皇帝一词直接废了就好,剩下行政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我猜本来要破局的这个人是你吧。”无面一听破局这词就感觉是锦书的工作,他一直是一把敢于挑破规则的利剑。
就像被妒倚面嚯嚯的人那么多,逃出来的不止锦书一个,但他是唯一那个杀回去,带着其他人赢出来的人。
锦书笑了,回忆小时候的事他总是笑的。“猜对了,我哥之前说我‘荣家十几代人的反骨都长你脊梁上了’。”
好几个哥都这么说过。
“然后怎么出的事?”
提起这个锦书的笑刹那间收住了,咬牙切齿起来。“有个皇子叫顾闻末,是他名义上的爷爷与他父皇的一个贵人生下来的,从小不受待见,但很会隐忍。趁灾年兵荒马乱、瘟疫横行,我家主事之人都忙于政事之际悄悄药傻了先皇,伪造我家叛国的罪名,前面京城瘟疫也被诬陷说是我们故意传播的。那时我才知道视我家为眼中钉的人有那么多,那案子查得多快你知道吗?三天,只要三天时间他们连谁怎么死都判完了。判决出来后一天就将人拉上了刑场,要知道光杀人就杀了整整五天啊!五天!”
也是顾闻末没机会从先皇嘴里知道这些秘辛,不然他也不会杀。
“没人为你们申诉?”无面问。
“有人,要么死了要么贬了,死的人太多了就没声了。”
很多人为他们请愿,但也有很多人恨他们,尤其是被压了两百多年的那群心怀鬼胎的人。
“他杀这么多不怕没人补位?”
也是因为到了这代没几个当官的了,不然也不敢全杀,至少不敢一次性全杀。
“亲信啊,还有跟他同一伙的纨绔子弟们,人总是有的,多开几次科举人就出来了。但上去了就干正事吗?我反正没见到几个。”顾闻末是个聪明的、阴诡的,他联合的人很多,与他三观相合的也很多。
无面大概能想象到那场景了,关心起锦书来:“那你?”
若主事之人都死了,那她面前的锦书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锦书又倒了杯茶,像是说书先生那样吊着人的胃口,慢慢润完嗓子才道:“我当时年纪小,被流放边关充军了。为了不被知道秘辛之后的顾闻末斩草除根,吃下了一种能斩断子蛊与母蛊关联的药,但斩断之后子蛊便再没有压制,开始吞人气血与灵魂。食之可获自由,但五感尽失,到最后只剩一具残破的麻木□□,在不知道的某天悄悄腐败成泥。之前也有被迫害的先祖吃,在我之前的是我姑姑,她本是一代天骄,锋芒无人可比,可恨被狗皇帝看上了,以家人胁迫她入宫为妃,无奈假死脱身。而对我来说,那药本就是打算破局的时候用的,就是提前了十年罢了。我受不了那力量逐渐流失的悲剧,好似发了疯。后来又有一种药,食之可以以损伤身体的底子和寿命的代价换取原本那个强健的我几个时辰。你也知道我的性格,那种药没少吃。所以恶性循环,不到十五年,身体也坏了,五感也失了,废人一个。”
无面听了,心里泛起几道浪,每道浪上都有锦书的各种的形象来对比。锦书很傲——她一直知道这点,也顿时间明白了锦书说这些的时候的酸楚,和大浪过后的释怀。她有些心疼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小孩,问:“你多大就知道自己要承担这些?”
“七岁吧,宫宴时把几个小屁孩扒了裤子吊假山石上来着,家父为了给外人一个交代罚我跪了祠堂。我小时候皮,让我跪我就睡,结果梦里就把祖先经历过的那些窝囊事都看了一遍,当时觉得是我命中注定当这个破局人,现在想想是【档案馆】的被动。”锦书也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很暖。荣沧被这些困了十五年,死后方才释怀。
无面又想起面前这人追求本命异能的执拗,一时间也感慨,也有看对方从小就这样子的笑意。“也算阴差阳错吧,那几个小孩欺负谁了?你那么小就能一打多?”
锦书自认小时候没那么厉害,想起小时候的逍遥与顽皮,又想起那是自己和那人的初次相遇,一抹绯红在不经意间攀上脸颊,话语间又有了笑意。“也是巧,我散心看到一个特别瘦特别可怜的小孩被他们逼着冰池子,去救了一趟。我从小就是武学奇才,我爹都羡慕我的筋骨,虽然那年纪打不了大人,但几个娇生惯养的小屁孩还是能收拾的。”
“这个人……”无面眯了眯眼睛,意识到这是重点,因为平时锦书说话喜欢陈述事实,不喜欢加这么多形容词的。她不打算打断锦书的节奏,只是道:“你小小年纪便这般威风,那顾闻末竟没想着杀你?”
“他没有理由杀我。我当年十三岁,虽然他们都称我声小将军,我也偷着去剿过匪,但说到底只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士族子弟,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都不该杀我。”
“但有人追杀吧。”
锦书轻微点点头,只道:“我从小就不怕杀人,”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接着道:“但流放充军是免不了的,那两年很难熬,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而且几乎都是在我面前走的,唯一在远方离去的那个人,被害死的那天我吐了口血,魂几乎也跟着去地府走了一遭。”
那人是他一母同胞,除了性格外几乎没有差别的妹妹荣秀,死时不过十四岁的豆蔻年华,从小立的那些悬壶济世的志一道都埋在那口小小的竖井里了。
“我是一直向往死亡,向往解脱,但我得活着,最起码要报了家里的仇。最开始我的目标只是去杀了顾闻末,哪怕一命换一命,但很快就换了想法。”锦书从来不忌讳死亡,无论失不失忆都这样。所以就算他是赏金榜第一,也鲜少有人来挑战他,都知道一个要打就往死里打的人不能惹。
但他如果真的一命换一命,影响就大了去了。顾闻末不是前面那些吉祥物皇帝,他掌实权,换血上来的朝臣也都唯他马首是瞻。好容易有个干些活的上来了,反倒成了荣沧不直接杀他的保护伞。
“他死了,朝局乱了,百姓苦了,我荣家这两百年的屈辱也白受了。我就想啊,杀他不够,我得把这个顾闻末连着那些个推波助澜的阴诡佞臣杀了,还天下一个太平才够,不然我死了也死不安宁。”荣家人骨子里的责任感在那里,就决定了荣沧不可能直接杀他。
无面拍了拍手,调侃道:“格局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