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设施陈旧,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晒过来,把伍园颈侧的碎发映得毛茸茸的,陈易说:“出去的路临时管控,安保说是政要来访,让送机的车先停路边了。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开车的人都下来了,机场有空调,进来凉快会儿也好。”
“嗯。”她微微仰头,专注地听他东拼西凑地讲着。
“我坐在车里,收音机里在说耳虫现象,乐曲的旋律会一直往人脑子里蹦,人力控制不住。”
“嗯。那你听到了什么?”她循循善诱,仿佛她有很多时间同他闲话家常。
“路上听到的歌,酒馆最近老唱。一无所有的人遇见了一个无私、善良、美好的人,为了自己能长久地获利,就去祈求对方穿越四季的停留。这样的歌词太自私自以为是了,对吗?他和那个人既定的生活格格不入。”
他提出一个反问句,却企图听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那首歌,伍园也在一个夜晚听过另外的片段,只言片语的歌词也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说:“这首歌还有女声唱的一段,那是另一个视角,她遇见的人低估了自己有一颗大大的心脏,他聪明、满身伤疤、笑起来好看却对自己吝啬欢笑。是不是格格不入,是要自己去感受的。 ”最后一句话已是低语。
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谈论歌词,理短了的头发衬得他的眉目更清晰,使她能看清他眉心舒展后轻轻眨眼,眼角纹路形成柔和弧线的细微变化。她发现他的双眼皮很有欺骗性,因为深刻而将眼底的情绪也渲染得饱满。
在他们身边,与人吻别完的男士边接听电话边往里走,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戴上。在电话里允诺小孩礼物,又让小孩叫妈妈听电话。
陈易听到了这荒诞的只言片语,伍园也听到了。
陈易不曾允许自己深究的发散思维在此刻变得不可控,他脑海里总是闪过月夜下她接电话时发红的眼眶。他说:“很多人来这里醉生梦死,极度的自由主义在这里是被推崇的。”
“你想说什么?”伍园没料到他会对这种荒唐现象习以为常。
陈易右脚往前一步,和左脚齐平,立正在她面前,他的眼神刮过她的手指,锁住她的眼睛,他问她:“就像刚才,很多人落地后摘了戒指。你呢,过了安检门,有戒指要戴回去吗?”
他看到她红润的上唇惊讶微启,在发觉自己喉咙干燥、口渴得厉害时,陈易才意识到,她回答什么都无关紧要。告别过去也好、短暂出走也好,他并不在意。马上他又觉得自己狂妄,好像他有资格在意似的。
伍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几天的相处他表现得过于温和了,使她快要忘记了这个人直白到有攻击性的棱角。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皮肤上的烙印是真实存在的,那枚戒指陪伴了她四年,习惯到快要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陈易看不到她的表情,机场老旧的空调不顶用,陈易又觉得热,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伍园瞥见了他搓着手心的动作,热带夕阳的光线依旧猛烈,把他手掌心一层薄薄的汗暴露无遗,瞬间她喉咙干渴的感觉得到了缓解,压迫感消失了。她再次觉出了他的虚张声势,她说:“请收一收你的想象力。”
太阳落到更低的角度,光线从他的头顶移到脸上,笑容随之卸下了枷锁,从幽深处跑出来。“浔城的春天是怎么样的?”他再往前走一步,问她。
“你理过头发了。”伍园不止注意到了他的头发,还发现他今天穿的依旧是衬衫,那天卢师傅悄悄告诉她,陈易需要讨个好彩头时,就会穿上衬衫。
“嗯?”
“浔城的春天,大地毛茸茸的,就像刚理完发一样清爽。”伍园抬头看向他的头顶,整齐的短发微微向前倾,这种长度有着恰到好处的扎手感和待发的活力。不像昨天被暴雨浇打后的头发,触碰时的手感像潮湿的沼泽。她继续说:“万物生长,大片的海棠花会开,花瓣落到游人的头发上,落到水面上,水上船夫就带着鸬鹚在捕鱼。还有热闹的庙会,和这里的节庆游行一样隆重。”
“我没见过鸬鹚,也没看过庙会。”随着她介绍得越多,他的呼吸愈发落到实处。
伍园直觉他在等一句邀请的回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没有求助的谦卑,他的目光始终锁着她的眼睛,晶亮浓烈。
直到他再次开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回看他太久了,片刻前他近乎撒娇的语气已经了无踪迹,他说:“卢师傅告诉我,你和他说我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眼神终于离开她,和唇边浮起的笑聚集到一处。
然后她听见他的剖白,他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闪动:“你一点不像会讲假话的人,导致我都快要当真了。当你回归到熟悉的生活,还会这么觉得吗,甚至还会记得那个在岛上‘并不糟糕’的人吗。我的想法就这样进进退退。”
陈易的肩膀动起来,有一瞬间伍园以为他要张开双臂,毕竟他刚刚坦言极度的自由主义在这里是被允许的。在这样的现实和语境里,临别的机场简直就是法外之地。
她发现自己的双脚并没有往后退步的打算,这个发现令她的呼吸漏了一拍。她一只手抓紧了自己的肩包背带,就听到了他呼吸声中闪过的一声轻快笑意,他只抬起了右臂,向她伸出手,用前所未有小心轻柔的语调说:“我想去看看鸬鹚和庙会,如果到时你还欢迎我,我们春天再见,好吗?”
她同他讲述的春天里再也没有落不尽的雨,他被春天驱逐,终又开始等待春天。等待一个未知季节的来临是他赤诚而拙劣的托词,如果可以,他想跑去见每一个季节里的她。
伍园聆听他第一次讲起未来,他把选择的开关无条件捧到她面前,由她决定合上岛上的记忆碎片或者打开新的序章,在她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之后。
她看见他的眼眸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闪动的频率渐快,在她的手松开背带去触碰他的手时终于得以休憩,透过相握的手,她看清了他拇指内侧陈年的烫伤。
陈易感觉手上一处皮肤被她的指尖很轻地抚过,她向他展开一个应允的笑容说:“也请你努力不要再增添新的伤疤了。”
他的手包裹着她的,他点一下头,笑着又点一下头。
广播里响起某航班催促办理值机手续的通知,夕照的光线已经从陈易的脸上移到了衬衫领口,他说:“祝你回去制笔一切顺利,再见。”
“再见。”伍园手心尚留着源自他掌心炙热的温度。
在她转身时,陈易看到了挂在背包上的木雕小象。